第二章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我打开客厅的窗户，送点风进来让自己清醒一下，略带凉意的月光笼罩着窗外的小镇。我和我的妹妹白从小便生活在这里。我十四岁的时候，白十二岁。那年一次家庭出游，我们家遭遇了车祸。我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白就躺在旁边的病床上，意识还没恢复过来。她的肩膀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绷带。护士告诉我说，她在那场车祸里失去了右臂。我俩也失去了父母。

一星期后，亲戚朋友纷纷来医院慰问。有人在床头摆上鲜花，还有人寄来了一大堆营养品，人参，乌鸡，天麻，也有人在我口袋里塞了红包。这些东西我都一一收下了。鲜花送给了护士姐姐。我管她要了个小便笺本，每当一个红包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就暗自记下人和对应的金额。父亲生前是一家培训学校的校长，这所学校专门给那些高三落榜生上课，效果出人意料地很不错，收到的钱，很多都是那所学校的学生家长送的，甚至包括那些第二次也落榜了的学生的家长。

可我最终还是把这些东西留了下来。点清现金数额，营养品也分门别类，小心翼翼地保存了起来。这些事情是在白醒来之后做的，那天下午降温，灰色的天空挤满了窗口，我起身下床，换上拖鞋，过去想把窗户关严实一些。我用力拉着破旧的铝合金窗户，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飘着细雨，有人从楼上放纸飞机下来，A4纸大小的流线型的纸飞机，所经过的几处天空隐隐地泛着微光，透过灰色的云层，仿佛下一刻就有祥云闪着光如街边公园里的喷泉一般缓缓涌出来。纸飞机穿过根根雨丝，盘旋着消失在了远处墙壁交叠着的视野盲区里。

白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哥。”她轻微的声音铛铛砸进我的耳朵里，我不敢回头，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我鬼使神差地祈祷起那架纸飞机能够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你在找什么呀哥？”

“我在找纸飞机。”

“哦。”她咯咯笑了出来，我转过头，看见她左手在右肩的绷带上摸来摸去，好像在把玩新买的玩具一般。

“我就知道你还活着。”她突然说道。两眼直直地看向天花板，仿佛那不是对我说的一样。

在那个下着小雨的天色阴沉的下午，她嘴里冒出的这话在我耳中听起来微妙地缺失了一些温度，反而多了一些事务性——事务性，这词我是在几个月后上街买早餐的时候想到的。

“鸡蛋一元，油条五毛，总共两块。”就是这般事务性的话语。

“现金三十万。人参四两，干乌鸡两只，营养液两盒，牛奶十箱……”

“在念什么呢哥？”

“学校一所，房一间，车一辆，存款若干……”

我看着白在那儿用左手抓脑袋，想起那次她不吃胡萝卜被母亲责备后一个人跑进房间哭，想起小学二年级时她期末考试没得到班上第一回到家饭都吃不下。完完整整见证了白的过去的，这世界上唯我一人，我拥有关于她的过去的全部记忆，她的经历，她的期许，哪些细微如微尘的事情都死死地嵌进了我的脑袋，我能轻易地将任何一个部分拿出来，放到桌上，用精密的天平衡量其分量。

这样的我，理应夺回她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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