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送别

我喜欢上了地府的黑无常范无赦。至于什么时候喜欢的，年月久远，远到我也记不清了。

因着喜欢，我脱了红装换上白袍，因着喜欢，我搁下笔墨拿起枷锁，也是因着喜欢，我离了九重天来到城隍庙......天上人间，我赌他范无赦再寻不到比我还要痴情的人。

我是地府白无常谢必安。

范无赦，谢必安。

犯法之人无赦，酬谢神明必安。

那年九重天上琼瑶宴，他随阎王来赴。长身玉立，凌冽清透似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使人见之忘俗。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我起誓，千百年人生中唯有这一刻，使我忘了人间哪朝哪代，忘了天上哪年哪月，忘了生民疾苦，忘了肩头大任，忘了洞庭水，忘了不周山......

独独念着眼前人。

我动了情，神仙哪能动情呢？

戒律清规，写的明明白白，可我顾不得了。

承平五万三千年整，凌波仙子谢必安自请前往地府，除去仙籍，做黄泉水边无常一名。众神规劝，无果。

千百年来只此一个的好苗子，眼看着就这样被情所误，怎能不痛心疾首啊？

我跪在凌霄宝殿上，向着上位者扣首。我实在不明白大家都是神仙怎么就只有他能动情。但我没说出口。因着这么多年的君臣之谊，长者之爱我也不能说出口。

天君摇着头，看着跪在阶下的小辈，黯然神伤，他也曾对她赏识有加，委以重任，而今却只能眼看着她自毁前程。

沉默不语几有半日，凌霄宝殿上端坐的人终是准了。

从此，天上人间再无凌波仙子。那个曾凭着一身才学惊艳四座的仙子而今甘愿堕入泥潭。

我最后看了一眼银河，灿烂星光并没有因我的离去而暗淡分毫。听说地府也有条河，一直未有幸一睹，而今终于可以去见见了。

这九重天上原有许多值得我留恋的，可有的我本也不打算带走，有的想带也带不走，最后带走的唯有一柄伴我多年的软剑。

忆昔年，无妄海底降蛟龙，庆功宴上，天君将它亲赐予我，痛饮三百杯，指着我对众仙说：“此女有昆仑少阳君之勇。”

昆仑少阳君，曾缚穷奇，斩朱厌，鸿蒙一战击溃魔兵十五万，斩首魔将不计其数，使其一族上下闻风丧胆，退居莽荒千数年。而今虽避世昆仑山巅浮川宫，名号丢出来却无人敢不识，威望实在不减当年。

天君能夸到这份上我是真没想到。时至今日，这份感念仍存心底。

说到底是我对不住这份赏识。是臣负君。

但我自认也只是对不住天君多年来倾心培养之恩，除此，扪心自问，绝无过错。至于那迂腐的戒律清规早在千万年前就该废了！

我走前接到过一封书信，上言:“我本黄泉无情客，何劳仙子动尘心?”

这信让我给撕了，倒是可惜了一手好字，纷扬扬散在雪中。

是啊，我走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

九重天上多少玉宇琼楼，朱阁绮户尽在雪中。

人间有四时，天上却只见春夏，轻易不见秋冬。上一次下这样大的雪还是千年前。听说那一年的雪也是为一位避世的神仙送行而降。

而今，隔着漫天大雪，诸仙为我送行。

我等了很久，没能等到想见的人。

天后不忍，上前拔下一根金钗递到我手中，低声在我耳边说:“好孩子，你哪哪都好就是这性子太倔了。你要去的地方太远，我们护不住你了，偏你生来孤傲清高，言语又无遮拦，到哪都是个得罪人的，在天上也就罢了，有我和天君护佑，诸仙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多有照拂。今日离了这，你身后便再无人庇护，你也再不是九重天上的仙子凌波，境遇定然大有不同，幸然顶着天后这个名头，天上地下多少也肯给我几分薄面。这发钗你收好，日后若有需要便亮出来。好了，你去吧。今日天君为君上，绝不能为你践行，可我得让你知道他从不怨恨你，更从不后悔对你的赏识与栽培，望你也能体谅他的难处，莫要怨恨他不能为你破了这万年来的规矩。黄泉凄苦，我知道你不在意，可那里人心也冷薄，若守不下去便回来找我和你君上。我们定能设法教你回家。”

我垂泪行礼:“这千百来承蒙天后照拂，晚生不胜感激。天君的难处我懂，这一出闹剧皆因我而起。只是，娘娘，您知道我绝不是见颜色而忘大义之人，今日所请绝非只因一己之私，更非有意要给天君难堪，不过是早看这戒律清规不顺眼了罢。我自问对得起山海苍生，可，却也实打实负了这些年的君臣之谊。天君那我不能亲自去谢罪了，劳烦您替我转达。”

天后搀起我，转身拿了一坛杜康塞进我怀中点头道:“去吧，去吧。”

我后退一步，抱着酒坛对诸仙颔首作别，转身投入了风雪中。

这场雪过后一千年，我都着着白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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