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叁：白霜染

悠悠的鼓钟声缓慢而有力地回荡在云深不知处，宣告着今天的听学告一段落。蓝启仁前脚刚走，聂怀桑就扑倒了前面：“江兄江兄，笔记借我……”

还没等聂怀桑说完，魏无羡眼疾手快地抢过江澄的书，嘻嘻笑道：“对不起怀桑兄，先到先得。”说着毫不客气地用屁股把江澄顶开，把他的半边席子霸占去了：“江澄给你师兄让个座。”

江澄没防备，身子一斜差点滚一跤，一只柔软的手扶住了他，不至于让他东倒西歪姿势难看地摔在地上。蓝琬一手扶着江澄的肩，一手把自己的笔记递给失落的聂怀桑，道：“怀桑兄你抄我的吧。”

像落水的人见到救命稻草一般，聂怀桑眼里又闪出了希望的光彩，千恩万谢地接过来，跑到自己位置上开始奋笔疾书。

江澄傻傻地盯着蓝琬扶在他肩膀上的柔荑，脸色绯红。除了他娘虞紫鸢和姐姐江厌离，根本没别的女子敢碰他的肩膀。蓝琬收回了手，对他莞尔一笑，灵动的眸子弯成了两弯月牙，长睫闪动，唇边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一瞬间惊艳了少年的眼眸。江澄登时心里好像漏跳了一拍，慌乱转头避开她的目光。

“你这个字写的是什么啊？”魏无羡吐槽了两句他的字，刚要把书拿到江澄跟前让他看，动作却僵住了。他盯着江澄的脸，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大叫道：“卧槽！你脸红了？！”

“闭嘴！你看错了！”江澄矢口否认。

闻言，蓝琬和聂怀桑也停下手里忙的事，不约而同地看向江澄。

……特么好想把这个姓魏的一脚踹飞啊……

魏无羡看看江澄，又看看和他贴得很近的蓝琬，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清清嗓子，道：“蓝姑娘啊，你别靠他靠得太近了。这小子就这副德行，像你这种漂亮的姑娘离他太近，他害羞。”

“害羞你个锤子！”江澄立刻就跟燃着了的炮仗一样炸毛了，“尽胡说八道！”

后桌的聂怀桑都能想象得到江澄此时肯定是面红耳赤，帮他向魏无羡求情道：“魏兄你就别逗江兄啦，我觉得他都快要以头抢地了。”

前桌早已经你一拳我一脚地掐地不亦乐乎：

“让你一天胡说八道！”

“我哪有胡说八道！你本来就脸红了！不信你问蓝姑娘和怀桑兄！”

“我脸不脸红和你有毛关系！嚷嚷那么大声干什么！”

“你小子敢做不敢当还打你师兄，该当何罪？”

“呸！我倒了八辈子霉了摊上你，我稀罕你当我师兄？！”

躲避“战争”的蓝琬不得不暂时到聂怀桑这来避难了：“他们……是不是经常这样？”

聂怀桑无比赞同地点点头。

正打闹时，魏无羡忽然神色一僵，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江澄心里深感不妙，偏头望去，两道修长的雪白身影踏着清风而来，云纹衣衫皆是一尘不染，将二人衬托得面如冠玉。一位眸色深而明亮，温润尔雅；另一位眸色淡如琉璃，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冷和疏淡。

姑苏蓝氏双璧，蓝曦臣和蓝忘机。

魏无羡江澄面面相觑。

完犊子了。

姑苏蓝氏家训不知道第多少条曰：“禁止打架斗殴。”这下可好，让两人一起逮到了。

刚刚还纠缠在一起如同连体婴儿一般的两人迅速分开，规规矩矩地坐在席子上，像两只毛脚蟹。

好在两兄弟是来叫妹妹一同去用茶点的，并没有计较他们掐架的事。蓝曦臣亲切地和他们打招呼，包括蓝启仁和蓝忘机都不喜欢的魏无羡，他也是微笑着，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弟弟一般。

蓝曦臣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龄，却要比同龄人更加地成熟稳重，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一家之主的风范。身为世家公子榜榜首，正可谓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尤其是那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一般，绝代风华。

“唉！我差点忘了，今天白师姐让我们去她那里喝茶呢！”

蓝琬一拍脑袋，匆匆向他们告别，就扑到了蓝曦臣身边，笑嘻嘻地扯着兄长的长袖子，蓝曦臣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魏无羡发现，蓝忘机眸子里的寒光在蓝琬奔向他时不动声色地融化了，仿佛怕刺伤了她。

看着蓝琬左边挽一个右边挽一个，亲昵地在他们身边蹭来蹭去，好像一只调皮的小猫。聂怀桑哀伤地长叹一声，不禁道：“要是我大哥也有曦臣哥哥这样温柔就好了，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也行啊……”

魏无羡道：“怀桑兄你怕是忘了你大哥那天提刀撵你的盛况了。”

江澄补刀：“是你哥拿不动刀了还是你又飘了？”

聂怀桑：“……”

“不过……”魏无羡沉吟着，“传说蓝氏双璧护妹好像不是假的。”

“的确，”还在因为是从小被打着长大而默默心疼自己的聂怀桑道，“曦臣哥哥和蓝忘机最喜欢蓝姑娘了……不过要是我有妹妹的话，我和我大哥肯定也会很宠她的吧。”

兰室里的少年们还在闲谈，这边蓝曦臣、蓝忘机和蓝琬已经到了清室旁边的一座小楼阁——浸月阁。

此楼名是蓝曦臣亲笔题上的，也是冠雪仙子白霜染的住处。蓝琬上前轻轻扣了扣古朴的雕花木门，随着门缓缓打开，扑面而来的茶香混合着檀香，一位恍若谪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站在门口。她也束着抹额，月牙白的长衫上绣着亮银色的凤凰纹，衬得她如玉的脸庞更加清丽脱俗。

“白师姐！”蓝琬行礼。

女子丹唇一抿，笑道：“等你们好久了，快进来。”

浸月阁处于高处，阳光很容易就洒进来了，透过精致典雅的雕花窗棂，渗进淡如薄雾般的窗纱，斑驳如同碎金一般洒落满地。细小的尘埃在穿窗而过的光柱中快乐的舞蹈。屋内，镂空的精美香炉上萦绕着袅袅轻烟，檀香徐徐溢出，沁人心脾。

待兄妹三人落座以后，白霜染端上了一盘藕粉桂花糕和一壶花茶。茶水从青花瓷茶壶优雅的壶嘴中缓缓倾出，流入花色相同的瓷茶杯中，花茶的香魂半空搅着。

“忘机，这是新来的‘碧鸿踏雪’，你尝尝如何？”

蓝忘机回礼：“多谢白师姐。”

不等白霜染招呼，蓝琬已经伸手拿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桂花的清香夹杂着藕粉的软糯，鼻翼里翕动着那种甜甜的滋味。

“师姐，还是你做的糕点最好吃。”蓝琬甜甜地笑，就像那块融化在嘴里的糕点一样。

白霜染刮刮她的小鼻子，绷不住笑了：“你个小馋猫。”说着又递给她一块桂花最多的。

“阿染，”一直沉默的蓝曦臣突然开了口，面色凝重，“有什么事吗？”

他与白霜染从小一起长大，白霜染的一个眼神，蓝曦臣就知道她内心所想——他的察言观色一直很准。

果然，白霜染眼睑一垂，道：“我姑母又来信了……希望我回千寻塔。”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犹如陷入了一摊死水里。

半晌，蓝曦臣道：“回去也好。”

“曦臣！”白霜染秀眉轻蹙，道：“你知道我不想……”

“可你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蓝曦臣打断她的话，“你是沧州白氏指定的继承人。”他的声音虽平静，却不怒自威。

沧州白氏也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玄门世家，门内以女修居多，白氏一族的女孩子个个都出落得冰肌玉骨，风姿绰约。现任沧州白氏宗主白轻音——白霜染的姑母，年轻时美貌名动玄门，现在年龄大了，仍然很有风采。白霜染继承了白家谪仙般的容貌，如今她已经年满十七，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白霜染的母亲林玖，是白轻音兄长的正房夫人，家族世代行医，到她这一辈基本落魄了。白霜染父亲在家族的迫使之下又重新娶了一位世家小姐。谁知那小姐表面一副温柔纯善的模样，却暗使绊子，想将正房之位占为己有。

十七年前三九天的寒气逼人的晚上，怀孕的林玖被赶出白家。那时她即将临盆，这一折腾动了胎气，在一个寒霜遍地的清晨提前将白霜染生了出来。还好林玖之前为别人接生过，也知道怎样照顾早产儿，千方百计保住了自己和女儿一条命。她走头无路，带着女儿辗转流浪到姑苏，此时林玖已经对白霜染父亲彻底死心，和一位寻常人家的男子结了婚，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茶楼。那男子厚道老实，待白霜染也视如己出，夫妻俩慢慢地将小小的女儿抚养长大。

等到白霜染两三岁的时候，一天林玖带着女儿在街上玩耍，偶遇了姑苏蓝氏的家主青蘅君。此时青蘅君的妻子第三胎难产，眼看着就要一尸两命了，可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下山寻医。林玖一听，当即表示愿意和青蘅君去一趟云深不知处——她知道女人难产是一刻都不能耽搁的。在林玖的帮助下，蓝夫人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女儿蓝琬。

事后，青蘅君为了答谢林家夫妇，又见白霜染长得粉雕玉琢，骨像透出一副灵秀之态，修仙天资极佳，遂收白霜染做了唯一的关门弟子。白霜染自此也和蓝曦臣相识，一起修行。二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哇——”

兰室外的廊桥上熙熙攘攘挤了一大群少年，他们正在谈论百谈不厌的玄门轶事，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蓝曦臣和白霜染。两位榜首人物，又在一处长大，让人不浮想联翩都不行。少年们你一言我一语，东拼西凑地将零碎的片段拼成了上面这个完整的故事。

“难怪白宗主要接回冠雪仙子呢，”一名少年恨恨道，“白伊兰她娘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白伊兰就是那位世家小姐的女儿，白霜染的庶出妹妹。和她母亲一样，天性善妒，小肚鸡肠，修真界对她的评价很不好。

在听到“家族联姻”的地方，江澄的眉头不由地拧了起来。魏无羡看到了，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脊背——这方面，他除了能拍他脊背，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世人皆知，江枫眠夫妇感情不和睦，而他们不幸的姻缘就是家族联姻硬扯到一起的。

当然，故事进展不会在江澄的情绪里停滞不前，聂怀桑纸扇轻摇，将下半部分故事娓娓道来：

白霜染十五岁那年，白轻音找到了她，并将当年真相告知了青蘅君和蓝启仁。二人听闻后皆是大吃一惊，连忙唤来林玖求证。林玖见纸已经包不住火了，也承认不讳。白轻音带白霜染回到千寻塔认祖归宗后，准备将沧州白氏继承人的位置交给她，但白霜染并不接受，又回到了云深不知处。

说到这里，好奇宝宝魏无羡发问：“为啥白霜染不愿意接位啊？”

聂怀桑道：“魏兄你不知道吗？沧州白氏的女子一旦当了家主，终身都不能出嫁了……后面你懂的。”

看过蓝家那本必修的教科书的少年们自然是心知肚明：沧州白氏有一招祖传秘籍，名叫寒冰诀。虽然炼成之后功力大增，但修炼过程及其艰难，风险也很大，一不小心走火入魔，会被反噬，冰凌穿体而亡。寒冰诀对修炼之人也极为苛刻，必须是贞洁之身的女子。修炼过程中一旦与其他人双修，将功亏一篑，若强行继续会遭到严重反噬，需要上古灵药炎灵子压制才行。

不过炎灵子珍贵难寻，大部分人连它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连蓝启仁亲自编撰的教科书里也只是模糊地提了一下，更何况找到它了。

“所以说，一旦白霜染回去继位，她和蓝曦臣不就凉了？”魏无羡若有所思道。

“嗯。”其他人很赞同他的想法。

不过这世上，只有白霜染配的起蓝曦臣，也只有蓝曦臣配的起白霜染。两人本来是天成佳偶，却被命运安排倒一条相反的路上，旁人听了都唏嘘不已，更何况他们自己呢？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泽芜君来了”，刚刚还在谈论他的少年们立刻闭了嘴，左瞧右望。三道雪白的身影穿过廊桥，向这边缓步而来。

“泽芜君，蓝二公子，蓝姑娘。”一干子弟按照前几天刚学的礼仪齐刷刷地行礼。虽然有些人姿势不到位，显得有些滑稽，但相比以前有了很大的进步。

三兄妹也照例回礼。

抬头的一瞬间，江澄仿佛看到了蓝琬躲在蓝曦臣身后向他眨了眨眼睛，藏在两边碎发里的耳朵，竟然有些发烧了。

天啊，他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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