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短短一个下午,三个人的小家庭只剩了一个老男人。菊寅打开灯,疲倦地躺在沙发上。怀里突然震动起来,他半眯着眼掏出手机:
“喂?”
“离婚吧。”那侧是一道平淡的女声。
菊寅缓慢坐起来,沉吟片刻,道:“过几天就回来吧,儿子……”
“别跟我提他!”妻子声音陡然变大,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她语气立马变得轻缓,带着央求:“别跟我提他……菊寅,我是认真的,让我走吧。”
“理……”菊寅想问理由是什么,可是要问出口时又忍不住暗嘲自己。还问什么?她今日这样逃避不就证明了一切吗?连儿子都为她开脱,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在互相疏远。
他苦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一起去办。”
“后天吧。”
“好。”应完他立马关掉手机,倒在沙发上,眼角干涩的看着头顶。
他是不是太废物了?妻子看不起自己,暗地与其他男人来往,儿子明明很聪明却有幻想症,被自己亲手送进精神病院。
他自怨自艾,而他的儿子此刻正与一干疯子关在一起,忍受着近三个小时的精神折磨。
精神病院行政楼后走上一段不短的路,抬头看见的栏杆里,那四层院落就是病人生活的地方。今夜意外来了一个小孩,因轻症患者那几层没有了多余的床位,不得已将他放在中度患者的楼层里,结果小孩被吓得不轻。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爸爸!爸爸!爸爸救我……”已是大半夜,小孩的哭声在无人的走道愈加清晰。近似牢狱的房间时而传来几声骇人的笑声。
小菊理蹲在铁门前,抽泣声渐渐变小。门外微弱的灯光照进昏暗的角落,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团模糊的黑影。房间里有四张床,两张空着,一张床上躺着个人,一张床上绑着一个人。
咯咯地笑声在背后越发猖狂,菊理颤抖,不敢往回再看一眼——他知道,那里藏着个怪物,恶狠狠看着自己。
“爸爸,爸爸……”菊理的牙齿紧咬手臂,将头埋在臂膀里,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嗫嚅声。
不敢睡着的小菊理还是慢慢合上了眼睛。迷糊间,好像看见落五走来,拍着他的背,重复着那句话:
“笨蛋,没人信你,不要再试了……”
第二天早晨六点多,菊理被护理抱起来送到轻患病房。210房间的一个老太昨晚走了,托她的福,新来的小孩有了安全些的环境。虽说有些晦气,比起三个情绪不稳定的病人倒也不算什么。护理可没忘记夜里小孩子喊到嘶哑的声音。听那怪里怪气的笑声,就知道是蹲在角落的那位“装鬼男”干的好事。
护理心道:真是奇葩父母,孩子这么小也忍心丢进来。
同室的三位女病人看见她怀里睡着的孩子,纷纷好奇走过去。
孩子被放到床上,蜷曲着四肢。一位病人拿来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上。
护理轻声道:“你们帮着多照顾照顾。”
轻病患者都是偶尔发病,更有压根没病的。至于为什么进来,这不是她们这种小人物能说道的。心好的,私下都尽量帮着这些可怜人。要是遇到不好的,比如四层的管理长,脾气暴得很,治理的都是重症患者,不是用拳头,就是电击。举报?啧,那些个亲戚谁还注意一个精神病人能住的怎样?
“李姐,放心。我们进来就是缘分,谁会舍得让个孩子受苦?”说话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小叶,见送进来的这孩子像个小猫,再瞧他的睫毛,长的像把刷子,不由多了几分喜爱。
何况旁边还有位日夜思儿的姐姐。她轻轻拍着孩子,看着他脸上的伤,心疼道:“肯定受了不少苦。他爸妈真是没有当父母的自觉。”有孩子不知珍惜,自己想珍惜却没有机会。那对夫妻可不就是傻子?她的目光又柔了些,心想孩子是跟自己有缘份的,自己可要把他当亲生儿子对待。
“李姐,可以取条新毛巾来吗?给孩子擦擦身子。”
李姐思忖道:“那你等等,我给三楼送个饭就过来。”三楼那边大多是中度和重度患者,时间可能长点,若再有个意外,便说不准了。
似乎看见她的为难,三人中另一个是最年长的女性走过去拉着李姐手,真切说道:“麻烦你了。”
李姐叹了声:“说的什么话,没事,应该的。”
外面早铃响了,李姐匆匆离去。三人也暂且简单收拾了下,出去洗漱。
菊理醒来时已经八点。
“爸爸?”他无措地左右张望。
“醒了?他醒了!”邻床的姑娘叫起来,赶忙放下书扶起孩子。这一叫,大家都围了过来。
菊理不认识她们,吓得往旁缩。
“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小叶连忙抓住他,防止他掉下床去。那对她喜欢的漂亮的睫毛上下扇动,眼带防备的看着她。
倩姐柔声道:“孩子别怕,阿姨和姐姐都不是坏人。”
“是啊,别怕。”小叶安慰着,对孩子时常无措的她忽然想起来什么,拽了拽旁边的杨妈,小声问道:“昨天让你藏起来的苹果呢?”
杨妈知道她意思,只是觉得有些不妥:“太脏了,我们还能将就,让孩子吃恐怕不行。”说是这么说,可总归是吃的。杨妈还是去拿了。
四院是不允许病人房间出现任何私人物品的规定,更不用说是各式各样的器具了。杨妈从被套下面拿出苹果,没小刀,只好搓搓,递给菊理:“来,拿着。”
菊理迟疑着伸出手,昨天喊太久……确实口渴。
“谢谢。”菊理小声道。
三人没想到孩子这么礼貌,都是一喜。倩姐更是高兴自己的决定没有错,遂张开双手道:“阿姨带你去洗脸。”
菊理看了几秒,才主动搂住阿姨脖子。
四院有四楼,每楼分四层,一层是管理员居住,二层是轻度患病者,三层是中度患病者,四层则是重度患者。每层都有公共的洗漱地。除了二层患者的活动时间和活动地宽广了些,上面两层干什么都有严明的规定。
倩姐抱着菊理走到洗手池,立刻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有人上前问道:“这孩子真可爱,什么时候来的?”
“今早。”倩姐小心地给他擦脸,暗自留意周遭的人,以防犯病伤着孩子。
菊理好奇看着这一群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穿一样的衣服,蓝白条纹,一点都不好看。难道他们也是学生,穿校服?
有叔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菊理。”叔叔如果把手伸出来,自己可以写给他看。
他没伸……菊理脸撇到一边,专心看阿姨给自己洗手洗脚。
人群里不知谁叹道:“对面四层也有个孩子,长的跟个娃娃似的,可惜了,疯病太严重。”
她一开头,立马有人附和道:“我也记得,那会儿他还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发起病来,跟个野兽一样,见什么就咬什么。好像有个男的还被咬下一块肉来。”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对这些最感兴趣,开口追问道:“真的假的?那后来怎么移到对面去住了?”
方才那位叔叔已经走到讲话人旁边,加入了探讨:“我估计……”
话题就这么被转移了,不关心的人丝毫没兴趣。倩姐准备抱菊理离开,菊理拼命摇头:“我自己走,阿姨。”
十岁的年纪早不是要人抱的“宝宝”了。意识到这点,菊理才感到些羞愧。
妈妈很久以前也抱过自己,可是当时印象最深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麻将不断被扔出、砌起的声音,以及怎么都挥不散的呛人烟味。
倩姐笑着:“行,阿姨拉着你。”
他们走回房间,一路上,菊理都在想爸爸,不愿意相信爸爸丢弃自己的事实。如果这噩梦是真的,他将与学校同学分别,再也无法睡在自己贴满动画的小床上,也不能和最喜欢的布偶和落五说再见……怎么想怎么难过,一张小脸苦得快成了黄瓜色。
没注意前方的他一下撞到前面人身上。菊理马上道歉:
“对不起。”
倩姐疑惑看着他:“怎么了?”见他停下不走,她回头问道。小菊理看着前面,又皱着眉毛四处张望。
她问:“是不是找什么东西?”
菊理摇头,指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我刚才撞到人了。”
怎么可能?刚才根本没有一个人挡在她们前面。这是犯病了?
她笑道:“那小心一点,我们走吧。”
菊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拉紧阿姨手,步子走的更快了些。
四院作为一家精神病院,即使院长财力雄厚,仍免不了遇见些“鬼怪灵异”的现象。倩姐没在意菊理说的,四院是有些怪异现象,也只是晚上才会发生的事,谁相信它们能在白天招摇。
来个这么讨人喜的小室友,三个女人欢喜的很,倒是忘了给他讲些在四院不能做和必须注意的事。结果当晚,谁都没发现原本睡在床上的菊理没了踪影。
事情的开始是因为菊理敷了一条毛巾在额头上,半夜被冻醒,被子裹得跟包粽子似的,还在冒冷汗。睡不着的菊理就睁着眼睛忍耐着不动,片刻,感到被子被拉扯了一下,他转头,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跪在床边揪他被角,见他转头,咧嘴笑了下。光线太暗,菊理看不见他笑成什么样,只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菊理动动渴的干裂的嘴唇,微弱劝道:“别吃太多大蒜。”
“……”男孩默默闭上嘴,眼神幽深。他慢慢站起来,拍拍菊理的脸,指着窗外,要他和自己一起走。
菊理不动,感激看着他:“你要帮我关窗户吗?谢谢。”
男孩站在窗口,在夜风中呆愣了几秒。从来没听说找替死鬼还像他这么累的。既然引诱犯罪不行,就直接动手。他嘴角微微上翘,慢慢走到菊理床边,苍白的僵尸手扼住菊理脖子,把人直接提到床边。
菊理抓着它的手,艰难看着旁边。
男孩显得十分得意,如果能够说话他应该告诉这个可怜的家伙:别指望有谁能救你,这房间里的其他人是不可能睡醒的。
呵呵,乖乖下去吧。
男孩慢慢松手,看着他一点一点掉落,说不出的满足。只要听到“砰”地一声……他眯眼,等待即将到来的自由。
“吃饭了。”李姐正常来到三楼311室,里面还是一点动静没有。
“小周,饭在这,自己饿了起来吃。”将饭端到他够得着的地方,李姐看他还是像昨天一样把被子盖在头上,听到她的声音动了下。李姐吓得立刻后退几步。这孩子犯病太吓人了,加之这311是这层最后一间房,死过人,别提多不吉利了,还是赶快走吧。李婶快步走到门外正要关门,忽然瞥见小周床下的毛巾一时整个人都懵了。这是昨天自己没时间,便从小周这拿给菊理用的毛巾,怎么还在这!
强忍住恐惧,李姐决定还是进去看一下。她看看绑住小周的链子,确认没断,才稍有放心的走过去抓住被子。掀开被子的瞬间,李姐仿佛一辈子的勇气都用光了。
老实说,她已经想象了各种恐怖的画面。所以当她看见菊理那张被闷的通红的脸时,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手放过去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还有呼吸。
她刚庆幸完,对面传来一阵骚动。隐约听见有人说死人了。
听见楼下的叫喊,210三个女人慌了,连衣服都没穿好,倩姐更是光着脚便跑了出去。
“孩子!孩子!”倩姐拨开前面的人,几乎要扑到尸体上。发现人是二楼四层的那位管理员,小叶和杨妈青了脸,一时没拉住倩姐,眼睁睁看着他被暴躁男踹到一边。
“滚开!谁让他们出来的?都给我赶回去!”暴躁男拿着棍子骂道。
小叶快要哭了:“倩姐,快过来呀!”再不过来可是要被活活打死了!
倩姐仿若未闻,赤着眼继续扑向前:“我的孩子!还我!还我!”
杨妈赶忙拍了小叶一掌,骂道:“还哭什么?赶快把她拖回来!她这是发病了!”
倩姐就是因为孩子被人误杀,才会得了精神病。曾经一度拐带别人孩子,后来被大家开导几乎痊愈了。今天这么一闹简直要命。
“疯婆子!”暴躁男几乎要扬起棍子打下去,谁高喊了声:
“警察来了!”
暴躁男咬牙切齿地收起棍子,再度踢开倩姐走了出去。杨妈和小叶死命抓住倩姐往回走。
走出人群,后面有人喊住她们,回头一看正是李姐。
“赶快把她带回去!”李姐跑过来帮忙把倩姐拽进房间。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蛋!”倩姐几乎歇斯瓦底地叫着。
回到房间,小叶和杨妈看见坐在床上的菊理,皆傻了眼。这孩子不是不见了吗?她们都以为死的是菊理,既然他在这里,死的是谁?
原本发疯的倩姐看见菊理,嘴唇哆嗦着,一把将菊理抱在怀里,眼泪簌簌直下:“儿子乖,妈妈在这,妈妈在这……”
菊理差点喘不过气:这个阿姨也好可怕,勒得他一点都不敢动。
李姐走到窗边,一眼看下去正是死者的位置。
“李姐,孩子怎么回事?”小叶实在不理解,一大早菊理怎么会不见了?现在又坐在这里?门明明都会从外面上锁的。
李姐瘫坐在床边,轻喃道:“死的是小周……怎么会呢……”
菊理看向李姐,开口问道:“阿姨,昨天晚上有个小哑巴也站在那里,他去哪了?”
三人皆是怔仲,一脸不可置信。
小叶问道:“昨晚有人进来了?”
李姐原该以为这只是幻想症状,但发生的一切又如何解释?四院灵异现象越来越严重了。她后背顿时感到发凉。
李姐站起来,表情严肃:“不要问了,事情怎么回事都忘了吧,不要在人前提。”
直到她离开,杨妈看着窗户对面,若有所思:“小周……不就是那个疯症的孩子吗?”
小叶来这刚一年,知道的不多,听了李姐的话是云里雾里。不过倒是让杨妈放心了:四院的事,知道的越多,越容易让人发疯。
菊理的脸快被倩姐的眼泪糊花了,他看着李姐离开,看着窗外有些暗沉的天气,想起昨晚他伸手掐着小哑巴脖子,一口咬在他手腕上时,小哑巴怒不可恕的表情……
李姐没回住所,而是绕到行政楼,趁主任被警察询问,偷偷溜到办公室查到了菊理父亲的联系电话。
她下定决心打过去:
“喂?是菊寅先生吗?我想告诉你……”
这应该是她在四院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结束之后,她会辞了工作,离开这里。
虽说问心无愧,不怕鬼上门。可是四院有没有疯鬼谁都说不准。
她上有父,下有子。她怕。
三天后,李姐敲开210门,笑道:
“菊理,你爸爸来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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