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篇35 集体意识

杰马的话像是一双老练的木匠之手，将众人想到些零碎却无法串联起来的“零部件”给一一拾起，然后有条不紊严丝合缝地，将它们拼装成了令人惊叹的成品。

“原……原来是这样！”

“如果这么说就完全说的通！毕竟贵族们那么奢侈地雇佣一大群厨子，不也是为了保证吃得顺心嘛！”

“有道理！木匠活在做不在说，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零部件，到后面恐怕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

“可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以前从来也没有人这么做过呢？”

木匠们惊叹之余，不免也带着些许对于“杰马这话唠居然也能在帝姬殿下面前大出风头”的小心思。加上在此之前也的的确确从未听说过这所谓“流水线”和“标准化”的做法，众人的交谈便又带上了一丝疑虑。

而被帝姬叫上来站在众人面前发言的杰马，原本就是在帝姬殿下鼓励与肯定的目光下，按照自己的理解说了一气，此刻却是被其他木匠的交谈弄得有些心里发怯了。

帝姬殿下……

杰马近乎是下意识地，试探着朝身旁的星缇纱投去目光。

一介平民直勾勾看着一位皇族女性——甚至后者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姬，这显然是很无礼的行为。可在杰马反应过来这一点之前，这位帝姬却是再一次用微笑回应了他求助的眼神。

“好了，大家的讨论先停一下。”

清脆的合掌声让木匠们停下了交谈，众人抬头只见帝姬殿下走回黑板前。

她与木匠并肩而立。

“刚才杰马工友的话，非常清楚而准确地说清楚了我所要表达的意思。而正如大家所顾虑的，此前并没有工匠们用这种分工协作的方式打造东西的记录。”

今天的太阳……真好啊。

身侧的帝姬伸出手，向木匠们赞扬他这一介平民的发言，向众人肯定了他们这些泥腿子对帝姬发出的质疑——尽管这些质疑的对象本来是发言的杰马，可在帝姬殿下一开口却首先肯定了杰马，这就是将质疑转移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但是，正如大家说的，木匠活在做不在说。细致化的分工，首先肯定可以极大提升所打造物件的品质。”在众人的目光中，帝姬殿下继续说了下去，“那么大家所顾虑的除了成品的质量之外，想必就是工期长短问题了，对吗？”

帝姬引用木匠话的兴奋让工人们的思绪更加活络起来，而此刻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才发现彼此都是一样地惊喜。

即使已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经历了目睹了帝姬殿下亲力亲为的这么多事情，可圣女降世所带来的希冀与惊喜，很明显不是这么容易习惯的。

而帝姬殿下温和的目光扫过下意识点头，甚至一句“没错”、“说得对”已经不自觉脱口而出，方才捂住嘴巴的众人，便继续开口：

“大家想一想，假如同样是要做一个桌子，是一个人打得快一些来呢，还是两名默契又熟练的木匠分工协作最后再组装快一些呢？”

“我知道这仅仅是我一个门外汉纸上谈兵的想法，现实中想要两个人甚至更多人做到默契，必然是有一定难度的。但是既然如大家所说，这分工协作的方法在做饭这一块已经被证明可行——并且会比平常一人负责多道工序做的更好。那么我们不如就先用眼下打造纺织机的机会试一试，看看效果能不能比平常的做法有所提高、效率比平常是高了还是低了。这样，用实践证明这个方案可行性的同时，即使最终效率不如平常，也能得到一批制作更为精良的纺织机！”

帝姬并不知道，她似乎是忘记让其发言结束就回到原本位置的杰马，在那一刻看到的，像是传说中的圣女陛下身披霞光矗立。

像梦一样。

即使已经来到这里这么些天了，温斯基仍然会有一种担心眼前的一切会忽然梦醒消散的感觉。

米粥透过陶瓷碗将温度传达他的指腹，可这有些烫的触感却根本不能驱使他放开手。

右手端着粥，左手拿——或者说用指缝夹着两个面包，咬一口面包灌一口粥那狼吞虎咽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子跟食物有仇。

粥在你嘴里打你了吗这是。

看着少年被烫到舌头的表情，星缇纱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把那句“吃慢点”说出来。

毕竟担心这孩子原本还只是烫着，被她这么一吓直接第三次在帝姬面前呛个半死。

好在正以风卷残云之势消灭早餐的温斯基吃得过于投入，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帝姬殿下从他身旁路过。

早餐的粥照例是掺了小米的，一开始在来到这里的第一餐就吃到白米饭的工人们，当初在第二天时对此有些心思，可当看到午餐晚餐都是扎扎实实的白米饭——甚至配的猪油白菜里还能吃出些许油渣的时候，这些担心官府会克扣赈灾粮食的人也都放下心来。

并不是不满，只是年复一年地，见多了既当表子又立牌坊的官员，便实在是害怕，怕自己好不容易看到的一丝希望又这样消散掉了。

怎么会不满呢？

且不说帝姬殿下亲临的恩德，光是这一碗这样稠的热粥，光是看着运到新建起仓库里那些白花花的米面，光是入睡前摸着那厚实温暖的崭新棉被，就已经让这些不久前还担忧着逃荒路上已经没有树皮可吃的人们幸福得如坠梦中。

白米白面，那可得是地主家过年才回吃得上的东西啊！

此时方才去开晨会的木匠们正在排队打着早餐，食堂的女工们捞着棉服的袖子，用被冬日里滚热的水汽熏得通红的手臂给这来晚了的几十个人分发早餐。

排队打饭，吃完放碗回食堂，这是来到这的第一天工人们就学会的规矩。除此之外还有当天帝姬殿下下达的剪发令，以及“所有受伤及患病不得隐瞒不报，最低两天擦一次澡且不许用冷水，喝水也必须到食堂打开水”的命令，都让他们在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白米白面，也不只是因为砍伐树木得以有足够的木柴烧水让他们能够像地主一样随时喝到、晚上用到热水。

如果用星缇纱的话总结，这大抵就是集体意识。

统一的命令，统一的生活，在这些虽是命令却透着关心要求的助力下，开始将这些原本并不认识的人一点点糅合成一个整体。

“快点！咱们得一起吃饭！”

“今天轮到咱们单号队擦澡了，我和老五拿桶去打水，你把咱们几个的擦澡布先收了！”

“写快点，咱们一起去交作业吧！”

“明天会学什么呢？”

远处一些负责制作被服的女工们此刻已经基本吃完了早餐，拿着碗到放回食堂水桶的路上，正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文化课学到的东西。一个姑娘说自己昨天的抄写作业得了五分——这是这里作业的最高分，而另一个女孩却笑她“咱们这，就你没看到前个儿帝姬殿下是这么亲手救的人”，说着便摆出一副教书先生的姿态：“帝姬当时可是让咱们——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现场观摩！让咱们现场观摩过的人，给你们这些没挤进去的倒霉蛋子一五一十地说呢！现在我可是你的老师——”

“诶呦，给你神气的——你这个小娘们除了能挤你还比我强哪了？还老师？”

当然了，帝姬殿下亲手救人，甚至发明出了验血这样堪称石破天惊技术——尽管星缇纱假托他人的名义将它提出来，可传来传去最终还是变成了“帝姬殿下发明”这种另所有人都信服的说法——这样富有轰动性的新闻，早已经在当日传遍矿场——甚至传了两个来回。

而在此过程中，众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叫做温斯基的少年，表现出的反常并非出于对受到帝姬殿下关照他一个工人的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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