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内阁文官们退出这间偏殿,橘金红色的眼睛神情渐渐露出些许的不耐烦。最终在侍女缓缓关上那沉重的雕花木门的瞬间,累到虚脱一般地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
“哈……”
巴掌与阴影的遮挡下,她的脸上露出了愤怒的冷笑——那是算得上狰狞的表情,尽管并不扭曲甚至称得上一声美丽。可若是有人猝不及防地看到这副笑容中那双眼睛里的光,恐怕难免如同摸到了电系魔法似的浑身闪过一阵不寒而栗。
然后她放下了手。
而在这放下手的一刹那,她脸上那冷笑就已收敛了去,只留下与方才无异的平静与疲倦。
血缘?人伦?你们一个个家族里,哪个敢说自己祖上没做过表妹嫁表哥的事?帝国总共也就这么些贵族,绕来绕去不还是这么几个人?如果说表了两三表结婚,还能有违人伦以至于到了“亡国之兆”的地步,那就干脆给帝姬找个下等农奴来当丈夫算了!
那就能绝对保证没有血缘关系!
幸而劳罗拉侯爵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纵使是你们这些人的眼线,此刻也根本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将灾民一事带过来。否则以你们这些人的本性,今天恐怕就不是劝阻朕赐婚帝姬一事,而是逼着朕大义灭亲削掉劳罗拉家族的爵位了吧?!
不行……即使绉瑟娜卿已经下令封锁北境,也断然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那些眼线可以失败无数次,可只要有哪怕一个人成功把消息带出来,文官集团乃至教会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啊啊,该死的——皇帝暗暗骂了一句,劳罗拉侯爵为什么不能多生几个孩子?或者哪怕萝丝小姐是个男孩都好过现在!还有沙克德为什么不早点结婚?但凡他有个儿子,她也能用血缘够远而且平辈来堵住这些该死贵族的嘴!
虽然这些人此路不通定然另往他处,可好歹皇室的面前的局势不至于这么被动!大圣女陛下留下的训诫她薇丽娅自然是不敢违抗的,可难道就这样看着北境局势糜烂,或者眼睁睁让文官集团和教会进一步渗透军事吗?!
……大圣女陛下在上,薇丽娅并不是有意违抗您的教诲。
也不知道雪蜜儿现在在学校说了些什么了,不过以目前的状况,星缇纱那边的情况目前应该没什么紧迫的。
就是……皇帝别开目光叹了口气,她想起雪蜜儿那张哭得脸色发红满脸泪痕的小脸,那双浸了水的绿宝石一样的眼睛。皇帝只觉得对当日怀疑雪蜜儿,乃至用对不忠臣子的方式来试探她的行为,实在是后悔却没办法补救。
雪蜜儿再怎么哭也不可能解决北境问题,这孩子根本不知道帝姬和她的母亲在为什么而焦虑——也不可能知道。皇帝暗暗叹了口气,雪蜜儿这样的出身,一旦接触政治必然沦为文官教会夺权的最佳傀儡。这段时间星缇纱不在,听说不知道多少贵族子弟去围着雪蜜儿转。雪蜜儿这孩子什么都不懂!她还以为自己是因为帝姬不在,而得到了交朋友的机会!
大圣女在上,请您保佑。朕无论如何,也绝对不能让这孩子被那些贵族捆上战车。
无论是为了雪蜜儿,还是为了歌秋罗帝国。
“为了歌秋罗。”
昨天晚上,当话题绕了一圈最终又被温斯基绕回了联姻一事之后,星缇纱最终是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温斯基“您一定还能想出其他办法”的安慰和提议。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这样说着,别开了目光没有去看温斯基的眼睛。
随后她骤然反应过来,立刻转过头。幸好温斯基并没有听到她这句唱高调似的答句——这句在她的立场说出来就无论怎么听都觉得可笑的话。星缇纱于是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再更进一步影响这孩子的内心。
但是局促与愧疚,让星缇纱依旧不太能够直面温斯基那双透露着“您刚才说什么”的眼睛。方才这孩子对她就莉娃一事的安慰,不仅没有让星缇纱感觉到丝毫放松,而且更是让她因为不安与愧疚而如坐针毡。
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星缇纱的目光闪烁,可温斯基却是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后者咬着嘴唇坐在椅子上,手上抓着衣角不停搓着绞着,瘦得像是骷髅的脸上那双蓝绿色的大眼睛用“您刚才说什么”的神色,躲躲闪闪地看着星缇纱,可整个人却是毫不躲闪地——大有星缇纱不开口赶人就不挪屁股的意思。
——哦,估计就是星缇纱开口他也不一定会挪。
星缇纱默然片刻,干咳了两声想要打破沉默。可张开嘴却还是没有说出“你回去吧”这样的话。
“你……”
这孩子……得是非常非常害怕,非常非常没有安全感,所以才会跑到这里待着吧。
愈发苦涩的认知让星缇纱非常不自在,如芒在背的感受让她躲闪着目光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让她现在装作已经没事了的样子把温斯基赶回去,然后对他说早点休息早点恢复早点继续给我工作?星缇纱显然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的。
“你……说起来,你今年多大来着?”
就在她的大脑还没有想出一个应对策略的时候,她的嘴巴已经先一步做出了行动。虽然这个话题显然岔得比之前每一次都要劣质,可让星缇纱没有想到的事情却发生了——尽管依旧像是受惊小鹿,但是明明已经不再如之前一般瑟缩的温斯基,竟然被她这一问问得骤然瞪大了眼睛,然后立即别开目光躲闪着不回答。
“……我、我……”
温斯基似乎是想装作对旁边那破烂又瘸腿的木桌桌腿很感兴趣的样子——至少他的目光是钉在了上面似的——而那双眼睛上方一双挺直的深金色眉毛则是触电了似的微微颤着,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在奋力抑制自己皱眉的冲动。
星缇纱注意到,他一开口时下意识想发的,好像其实并不是“我”字的音。
“没事,我就是问一下,如果不够年纪也不……”
“十……我今年十四!”
温斯基仿佛是下了一个再无退路的悲壮决心,抓着衣角咬着牙闭着眼睛低下头喊了出来——而后才意识到自己打断了星缇纱的话。
“不,不是,我……”
“没事,十四就十四嘛。”
星缇纱轻轻地拍了拍温斯基的肩膀,她依稀记得登记资料时温斯基说的应该是十六岁,毕竟当时她就疑惑,一个十六岁的北方男孩子,真的会长得这么小一个吗?可想到他不仅是农奴出身,还是被奴化至此却仍然因为虐待愤而脱逃的农奴,也就暂且放下了疑惑。可此时听到他开口承认自己撒谎,星缇纱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如果是为了工作,十四岁也过了她制定的年龄限制。难道温斯基是为了隐瞒身份?可既然要隐藏身份,并且连谎报年龄都想到了,为什么不干脆再编一个像样一点的假名字呢?
“利亚尼斯”,或者说“丽娅妮丝”,翻译成中文就是“粉色天竺葵”。星缇纱并没有在现实中见过这种花,但是很明显这是一个歌秋罗女性惯用的名字,而非任何一个地区户籍中出现过的姓氏。
假名这种东西自然是越不显眼越好——就像是如果要伪装成一个华夏国人,最好的选择是让自己姓张。如果不愿意,姓王当然也没有问题。再不然,和星沙前辈一样姓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是星沙前辈在日志里说的,她还说如果不是歌秋罗语言体系和华夏国截然不同,她可断断不敢给自己起个“星沙”这样的假名。
可温斯基这孩子明显是来了个反其道而行之,当日就已经引起了负责登记的米娅的怀疑。
星沙的日志或许只是初到陌生世界,一切心情无从发泄的自我倾诉。可即使没有看过,但凡有一点生活常识,也该知道起假名的时候给自己弄个异常显眼的姓氏那就是没事找事。
可这厢星缇纱在想着名字的事,那边温斯基却是咬着嘴唇攥着拳,两只脚的脚尖不安地互相蹭着。
“你这是怎么了?”星缇纱看着温斯基,“好啦,说了没事的。来擦一擦脸,你这样子可这不像是十四岁的人。”
“我……”
温斯基双手接过手绢却没有擦脸,反而是紧紧攥着——仿佛要这样借力才能下定什么决心一样。
“十三!我、我……我说的是假的,我骗您了!我害怕没有活干!我……我怕不能工作的话您会把我又、又扔……扔掉。所以,所以才……”
“……啊?”
“我……我反正,反正十二是肯定满了的!我我我我——”
“不是,你等等……”
“我,我——”
温斯基抓着手绢,仿佛害怕不一口气说完就再也说不出来了一样。
“我最起码、最起码十一!十一岁是绝对有的!我妈妈说的!虽然我不识数……但是我妈妈是不会说错的!之前您让您的侍女写奴……我的名字的时候,她不相信我的年纪有十六。我就张嘴让她看牙齿——妈妈说过的,我们奴隶和牲口是一样的牙口,都比人磨得快的,所以我就想……”
想什么呢?
星缇纱看着眼前止不住又开始哽咽的温斯基,她看着他那张瘦削的面有菜色的脸上瑟缩的交织着不安恐惧与担忧的神色,开口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却是张嘴数次也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来。
“没事。”
星缇纱最终伸手拉过温斯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后者单薄的背上瘦骨嶙峋,从棉衣下硌到了她的掌心。
“没事,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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