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赖

我的处分迟迟没下来。

不是因为学校打算原谅我，而是我听说他们想开一次处分大会。我想着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不过就是把别人的胳膊扎出几个洞而已。我爸听了我说这话差点把我揍到别人家去，我站在墙边上跟他较劲，他说我蔑视人命，我跟他顶嘴，我说又死不了。他更生气了，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戳我的胸口，他说你今天敢扎别人的胳膊，明天就敢对着别人的心脏下手。

“明明是他先下手的。”我说。

我爸又要打我，我马上抱头把脖子缩起来，他说同学都看见是你先动手的，他扬着拳头没朝我挥下来，但是一直在发颤，我怀疑就算他不故意打我，他的拳头都会被他抖的砸到我头上。我站直身体都比他高了却还是像小狗狗一样成天挨打挨骂，我说什么都没用，毕竟他也根本听不懂我的狗话。我妈听了几句，我说姜xx脏话骂的难听，我气不过才动手的，我妈说你俩不是好朋友吗，我说已经不是了。她沉默了半天，把我拽到身边拉拉我的手，然后问：“听说你是为了你们班班长？”

我不点头，因为我不指望她能夸我见义勇为，我只说我动手是因为姜xx本来就不对，跟我为了谁没有半点关系。她问我那你动手对不对。我回答说没有办法，如果你能给我解决办法，那我下次就不动手了。

她又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看了很久，最后叹气，我让她为难，她拿我没办法。我固执地像牛，我爸也是，但我弟不是，我弟懂得变通，他答应我爸跟女朋友分手但其实没有，如果是我我可能宁愿被打死也不说这种话。我不可以妥协，这是我在他们面前肆无忌惮做着鹿言软的时刻，死的很惨也没关系，那我也要作为坦荡的鹿言软去死。我在家里大叫，我说你们的良心都到哪去了？到底让我怎么办才好？如果是你们你们会怎样？这个世界上的人难道都是海绵做的吗？

他们没有要我的命，我爸血压都升高了，怒不可遏地扶着脖子，我咬着牙看他，今天可能我还要背负上不孝之名，可此时的我当自己正在和他打仗，那句话怎么说，战场无父子，我站着和他对立，我妈把药给他，他抬手用杯子里的水泼了我一身。

“我只希望你老老实实地学习，别的事都不要管，你知道是不是惹火烧身？人总得先保全自己。”

我在家只穿着短袖，水应该是温的，但泼到身上像开水一样，我看着我爸的脸，很年轻，明明打的是我，他的脸倒是变形了，看着有点可怜。我决定暂时跟他休战，其实是不知道为什么舌头突然尝到了一点苦味，这种苦味让我的声音无法拔高，所以我放弃了跟他吵架。

我妈又倒了新的水来，我爸把药吃了以后咕咚咕咚地喝完了整整一杯水，我觉得我也快渴死了，我也想喝那杯水，别的水都不行，我就是想喝那一杯，但是已经被喝完了。所以我只能用干涸的声音说话，我问他们：“如果我今天就是没有原因地杀了人，你们会怎么样？包庇我还是把我送给警察？我想听这个答案。”

“你杀人了？”

“嗯，我杀人了。我问你们会把我怎么样。”

我妈好像真的信了，我在她心里好像真的会杀人一样，她马上捂住了嘴然后把我往房间里拽，她的行为表明了她会窝藏我这个罪犯，在进了房间之后她马上把门反锁，把我摁在我的椅子上坐着，然后说：“说这种话惹你爸生气干嘛呢。”

原来她根本就没信。

我总是比我妈高，但是坐着的时候比她矮，我很少仰头看她，但我现在仰头看她，我很小的时候就仰头看她，我知道她是我的妈妈，我们曾经是一个人，后来分裂成两个越来越不一样的人，是我不对，是我经常忘了我们曾经是一个人，我对她大吼大叫，是我让她哭了。可她应该也不理解我大吼的理由，既然把我生下来叫我鹿言软，为什么又不让我做鹿言软呢？

我曾经忘掉过自己，我也不是从高中开始一直就在帮丁程鑫骂人打架，不是因为我跟丁程鑫不熟才没帮他，而是我会经常忘记很好的小时候，我不想再被当成坏人欢送了，所以我跟大家一起做着流行的事，只在缝隙里偶尔做着鹿言软。我知道爸爸妈妈想让我安心生活，可我好像始终不能安心。他们会有一万个更周全的想法让我不去那么做，可到现在还是没有一个能说服我。有一天我也许也会把那个违背后的自己永远地当成自己，我觉得那时候我一定过了十七岁，他们总会忘了十七岁的感觉，我可能以后也会忘，但是十七岁的鹿言软不应该忘记十七岁的鹿言软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说：“妈，如果我做了坏人，那我肯定要自己保全自己，因为我坏，会被人讨厌，会被人恨，甚至被人追杀，可是我今天如果真的毫无原因地做了杀人犯，我猜你依然会把我放在房间里锁上门，这种时候为什么打算保全我了？在我做着好人的时候为什么不能保全我一次呢？”

我妈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说：“别张嘴闭嘴就是好人坏人，这是那么简单的事吗？”

“这难道复杂吗？我知道人不是非好即坏，我不说人，我也不说好，那我说什么，我什么都不能说，做的事也不用好坏来区分，那我爸又打我干什么。”

我妈觉得我强词夺理，但她还是跟我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又跟我道歉，她说她的老话，她说妈妈错了，妈妈理解你。每次都这样，她的对不起难道是真的对不起吗？只不过是用对不起来表达别的意思，她不尊重我，这表示她不想再听我说了，我也不想听她说，我都不如去看新闻。我从椅子上起来倒在床上，她看着我，我感觉到她十分难过的眼神，但还是心狠地翻身侧躺不再看她了。

这两天到处都在传我可能会被退学，因为是大处分所以才要开一个正经的处分大会，我自己都觉得估计也就这样了。老师也不太管我（他们其实本来也不太管我），但在我接连闹事之后班里几乎已经没人跟我说话了，我又混到了这程度，因为真正的鹿言软比起别人来有些与众不同，所以就要被泯灭和无视。真没意思，上课变得更无聊了，我竟然开始认真听课了。我没有了朋友，也不用做到“不学习”这点流行了，但是我基础不太好，根本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所以我为了学习大方地跟丁程鑫的同桌换了位置，我很轻易地和丁程鑫做了同桌。我问他老师在讲什么，他不太理我，我只能自己看黑板，我喊老师慢点擦黑板的时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丁程鑫，看着我像见鬼了，我觉得他的表情真逗，再一想好像不是逗，是真可爱。我为了看他露出可爱的表情愿意再当一次鬼，所以这次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在抄笔记。他果然又吓了一跳，想往我的本子上看我是不是真的抄笔记，但是我捂着本子不让他看，他看看我说好吧，我不看了。我就又想给他看了。我写字很慢，对着黑板抄了半天还是没抄完，他让我晚点抄他的。他写字飞快，握着笔的时候手指关节一点都不圆润，是突出来的，他很使劲，手都发白了，但速度还是很快，我把脸贴在桌子上看他的笔在纸上滑动，虽然很想说他的笔在跳舞，但漏出一画又一画笔油的时候我只能说：“丁程鑫，你的笔撒尿了。”

他捶了一下桌子，我正贴在桌面上，所以声音很大，闷闷的巨响。我不满地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了眼镜，原来还没有的，我问他是远视镜吗？他的眼睛从镜片里看我，说，近视镜。我不相信，把眼镜从他的脸上拿下来在眼前比划了一下，真晕，我也根本分不清远视镜还是近视镜，但他明明是远视眼，所以才会坐到后排来的。我问他原来不是远视吗？

他把眼镜抢回去戴好，继续往前看黑板，戴眼镜的脸也挺好看的，我趴在自己的胳膊上看，他说：“我从来就不远视，近视是最近才有一点，上课才要戴眼镜。”

我噌地从桌子上起来：“你不远视？”

“嗯，到后面来坐着是因为有你，你帮过我，所以我想离你近一点，没准你还能再帮我。”

真是不知羞耻，这种话竟然就这么说出来了，但是我还挺高兴，我好像被他依赖了，可抬头看见他面无表情地说话，我一下就分不清是好话还是坏话了，我说你还怪不要脸的，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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