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昀息在暗中打量着瞳，殊不知，瞳心中已经陷入另一场天人交战。

漠北永远在下雪。

大雪后的世界，被邪气编织成了另一个牢笼。

那个紫衣女子，仿佛从天而降的神女，带着入世的慈悲和出尘的冷漠，静静看着困于铁笼，无法动弹的他。

那些敌人、那些豺狼虎豹、那些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的人，就要来了。

雪还在下，天空上没有光。

可大雪之后，喝骂咒怨，生死截杀的声音，马上就要像浪潮一样淹没这个孤岛！

小夜姐姐，快走啊！

可那个美丽的女子没有动，黑暗里，她慢慢摸索上他冰冷的、流血的身体，颤抖的手指仿佛还停留在他的肌肤上。

可下一秒。

瞳知道，他毕生中所经历过的最恐怖的事情，即将第一万次重现！

薛紫夜，居然亲口吮吸他被七星海棠剧毒腐蚀的眼睛。

就像母亲温柔地抚慰孩子。

就像大海温柔地触碰堤岸。

就像飞羽温柔地卷过长空。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眼眶流出，又被那个女子，轻柔拭去。

剧毒的力量，从一具身体，传递进入另一具身体，他感受到了经脉里内力的恢复，也感受到身前女子生命力的流失。

可虚幻之中，他几乎失明的眼睛，还是一遍又一遍描摹那个舍身救他女子。她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喃喃。

“瞳，回去吧。回到那个属于你的世界。”

“小夜姐姐！不要走！”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瞳立刻挥舞着手臂，试图阻拦。可铁铸的锁链太过沉重，他居然无法挣脱。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朦胧的幻影，捧着他的头颅，一寸一寸，笑着暗淡。

那一瞬间。

邪气凝聚的铁链，像沸腾的油，顿时扭曲起来。它顾不上困锁在笼内的青年，居然化作长蛇，飞向天空。

飘雪的天空忽然一滞，铅灰色的天幕，仿佛被某种无形巨力撕开，露出一角清澈天光！

这是！

瞳骇然起身，又被铁索绊倒。

那些邪气如同盘曲的巨蛇，一分分淹没他的身体！

滚开！

瞳凝聚起全身力量，震碎邪气锁链，戒备地看向天空。

那里，似乎还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鼓励。

“瞳……去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小夜姐姐，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身后不远，一直在他耳边呢喃的幻影，突然凝结成型。那个美丽的紫衣女子，温柔地向他招手。

“青染师父在救你，要记得，好好活着啊。”

“姐姐！”

最后一声呼唤没有说出口。

瞳在柔和的光芒里，忽然睁开眼睛。原本冰冷的胸口，被一股热流贯穿，潜意识里，他明白，是小夜姐姐又一次救了他。

又一次给他重生于世的机会。

可手臂上传来的温热气息，又是谁的？

瞳睁开眼的瞬间，廖青染正在昀息的指导下，用换血转移之法，交换走瞳身上的邪气。

年轻的教王被安置在一方圆台上，青石磨平的台面上，用鲜血绘满了符文。

瞳的手腕被割开，一缕鲜血引出，汇入满台符文之中。那萦绕不散的邪气，就像溪流汇入大海一般，一缕缕散入台中。

慢慢的，圆台上鲜红的血液，被一点点侵蚀、泛黑、最终化成飞灰。

廖青染一边按着瞳的腕脉，探查情况，一边踢着一支曾经装墨，现在装血的小吊斗，一点点补充干涸的符文。

廖青染：“这法子好是好，可也太慢了。也就比金针之术快那么三五倍吧……”

倒不是说廖青染嫌弃昀息交给她的简化版法术，而是，金针引导邪气，本来就很慢，还很费针。

如今来了个稍微快点的办法，居然还很费血？哪怕是动物的血？

这样身为顶级医者的廖青染有些不甘。

她总想从眼前这个据说活了一百多年的拜月教祭司身上，挖出更简便快捷的救治办法。

昀息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医生的心思。

“廖谷主想要更好的祛邪之术，也不是没有，只是有些麻烦。”

“身为医者，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昀息唇边掠过一丝笑，“我教你的引邪之阵，只是换血大法的简化版。如果你想学真正的换血大法，我也可以教你。只是，你需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明知道昀息给她挖了一个陷阱，廖青染还是刨根究底的问了下去。

“所谓换血大法，就是把你自身全部精血灵气与对方交换。如此一来，病人身上的所有伤势、毒素、邪气，都会被交换到你的身体里。又简单又快捷，不懂法术的人也能施展。你想试试嘛？”

昀息话音一落，廖青染还在思索。

圆台上的病人，就冷冷开口：“不可！”

“嗯？教王居然醒了？”昀息早知道他醒了，只是刻意压低呼吸，假装还在昏迷。

没想到，这个人居然这样维护药师谷的医生？

廖青染深深看了瞳一眼。

瞳却冷冷盯着一身苎麻白袍，额头佩戴宝石，穿着打扮与中原人迥异的昀息。

他虽然无法动弹，甚至身受重伤，但昀息毫不怀疑，如果他在此时与廖青染交手，瞳一定会刺出全力一击。

这个人身上蕴含的精神量，简直是他毕生仅见。

“嗯？你居然在暗中发动瞳术？”看着瞳眼中紫光流转，昀息突然轻笑，弹指点向瞳的眉心。

瞳没法闪避，只是咬牙冷冷看着。

廖青染连忙提醒：“大祭司，瞳现在没有能力伤人。”

昀息冷笑，收回手指：“但我也从不会救有伤人之意的野兽。”

“是吗？连拜月教的祭司，都来药师谷求医，看来，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江湖上又起风波了。”瞳的声音很轻，还透着虚弱，可声线也很稳，就像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潜藏着伺机而动的蛇。

是的，拜月教的祭司不老不死，几乎不会出现在药师谷中，既然昀息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带着重要的人求医。这个人一定病得不轻，就连身为祭司，精通法术医药的昀息都束手无策。

什么样的人，会让远在南疆的拜月教祭司，抛下混乱的局面，直奔漠北药师谷？还亲自知道廖青染谷主，救下了自己？

这里面没有交易，鬼才不信。

瞳在醒来后，认出昀息的一瞬间，就想通了这些。

昀息冷笑：“江湖上掀起了什么样的风波，这就要问教王了。大光明宫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是怎么千里迢迢跑来药师谷，又是怎么沾染了这一身邪气？”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

可瞳的反应却很生疏。

“邪气？”瞳低头看了看周身。

他无法看见伤口中流出的黑色烟雾，只能看到，被用作引子的动物鲜血，汇入他的血液后，迅速发黑成粉。

这就是邪气？

无数心念在瞳心中转过。

他轻轻抬起头，探究地看向昀息：“那一日，星圣女告诉我，她找到了前代星圣女沙曼华的遗物。那是一个做工精美的银盒，上面雕刻着一轮明月，转动明月，就打开了盒子……”

打开之后呢？

瞳努力思索片刻，发现自己居然记不清了。

原本，他对任何人呈上的任何东西，都抱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可那一天，他明明神智清醒，却鬼使神差地亲手打开了盒子。

看到瞳茫然的一瞬，昀息已经知道：“听起来，你打开了一个被封印的盒子，属于前代星圣女沙曼华。而沙曼华曾经是拜月教的神女，而后，是拜月教的教主，鼎剑阁主的夫人。”

“如果有人拿来拜月教的东西，谎称是沙曼华的遗物，你大概也不会怀疑。”

瞳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况，突然神色一冷：“我被蛊惑了。”

昀息轻轻一笑，“也许吧，我想你也不至于愚蠢到，打开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那上面有魇魔的气息，你心中充满了遗憾和仇恨，被魇蛊惑，也很正常。”

“只是……”昀息深碧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异样：“哪怕恨意缠身如你，居然也可以和魇魔对抗一个月，没有彻底沦为魇的傀儡。真是惊人的意志力啊。”

昀息一时感慨，已生离意，他揉了揉眉心，对廖青染说：“你已经熟练掌握引邪之法，治疗这位公子，不成问题。你答应交给我的金针封脉之术，请不要忘记。”

廖青染闻言微微点头：“好，我即刻遣侍女，送去你的房间。”

昀息含笑应下，拂开密室沉重的大门，转瞬消失在天光之下。

瞳看着遥远到几乎无法触及的光芒。

下意识地，他看到了那个天光中逐渐消融，却依旧温柔含笑的紫衣女子。

——是你吗？小夜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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