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埋泉下泥销骨

京城仍然是那个京城，断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改变什么。

而陆绎也依旧是那个陆绎，那个沉默冰冷，狠绝无情的锦衣卫。

许是有几分愧疚，陆绎时不时地会想起那个少年，想起他的意气风发，笑意盈盈的样子，想起他在御前挥洒自如，不羁洒脱的神态……以及他离开时那充满恨意的眼神。

一日，一月……直到半年后，传来他的死讯。

【北镇抚司】

陆绎只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颤了颤，连带着执着笔的手，在宣纸上滴下了一滴浓墨。他勉强掩饰住自己的神情，故作冷漠。

“怎么回事？”

“抗倭兵力不足，沈大人也上了战场……被倭寇一刀刺穿了心脏。”岑福想起一介才子下场却如此凄惨，也有几分不忍，“滚下山崖……尸首无存。”

尸骨无存……

陆绎木然地看着案上的文书，心中酸涩不已。半晌，才缓缓开口。

“他不是……文官，怎么会上战场……”

“沈大人是朝廷命官，自然得以身许国。”

陆绎只觉得心乱如麻，挥挥手让岑福退下了。

——“陆绎……你好狠！你好狠！”

脑子里都是沈易怨恨绝望的声音，陆绎明白，是他逼死了沈易。

“陆绎！你看！是花灯！好不好看？我亲自挑选的，送与你。”

“陆绎——陆言渊！原来你在这，让我好找。”

“陆绎……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你会不会骗我？”

“陆绎，我信。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信。”

“陆绎！为什么！你怎么可以……”

“陆绎……你好狠……”

少年欣喜欢快，灿烂明媚的笑容，眼中闪动着点点星碎，耀眼夺目。然而，那笑容渐渐逝去，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怨恨与绝望……一切的一切，都定格在他离开时的背影，孤独而凄凉。

沈易……他……死了……

陆绎渐渐低下了头，用手掩住了眼，没有人看见那一滴几欲堕下的泪，以及微红的眼眶。

沈易的死讯在朝廷流传开来，无人不叹一个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少年就这样凄凉地死在他乡，尸骨无存。

【严府】

“死了？”

严世蕃斜倚在软榻上，闻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眼神幽暗，看不出喜怒。

“尸骨无存……好像还挺惨的。”

【湖北 张府】

张居正得到消息，蓦然地一惊，失去了常态。

“沈易他！怎么会……”

多年同窗的情谊，人心非草木，岂会无感。张居正只觉得惋惜与悲哀。一个正当美好年华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逝去了。他不禁想起临走时沈易说的那番话，以及那清明的眼神。

“如果我死了，张居正，你一定要回来。”

张居正喟然长叹一声，随即吩咐道。

“收拾一下，我要回京。”

朝廷，既然没了沈易，那我张居正便替他完成所有的志向。

【听雨轩】

庭院中的花草繁密，几株芍药开得正好。舒盼推开了轩窗，痴痴地望着远方。

“沈郎，你究竟何时才能回来……”

已经许久没有东南的音讯了，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起初，还有书信，可是近月来，一言半句也没有了。

“沈郎，你再不回来，父亲便要将我许与他人了……”

舒盼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她素手轻抚上流光百转，灿烂明丽的玉佩，眼神是那样的柔和。

“反正我等你。”

可惜，她并不知道心心念念的那人已经魂埋泉下，不可能再归了。也不知道，父亲已经为他选好了一门亲事，只待出嫁。

直到那日听见侍女的闲语，她才知道，她的沈郎，再也不会回来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铜镜中倒映着一直绝色佳人的脸，只是眼神空洞，清泪横流。女子一袭金丝绣着的红得灼眼的喜服，更映得肤白若雪。她如同牵线木偶一般，任由侍女们梳妆打扮。直到镜中出现一个绝美的新娘。

“你说我这样……沈郎会喜欢吗？”

舒盼看着镜子的自己，勉强扯出了微笑。

“小姐，今天是你与尚书大人长子的喜事，不是沈大人。”

舒盼闭上了眼，凄美一笑。

“我忘了……他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被盖上了红帕，送上了花轿。她听着喜乐声声，看着裙摆上自己一针一线绣出的纹饰，手中握着的玉佩，只觉得物是人非。

“舒盼，我来接你了。”

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他穿着一袭红衣的模样，笑意盈盈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她。

这些都是她一直期盼的。

只可惜，那人不是他。

舒盼缓缓地抽出一把匕首，面无表情，只是在流泪。

“沈郎……我来陪你了……”

只听见匕首没入骨血沉闷的一声，飞溅的血珠瞬间滴落在洁白无瑕的玉佩上，绽出了血花，殷红的色彩，妖冶至极。鲜血争相着从胸口漫出，滴落在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鲜血腥甜的气息，伴随着手无力地下垂，松开了紧握着的玉佩。

沈瑾远……下辈子，你一定要娶我……我不想再等了。

玉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它碎了……

许久，一道凄厉的喊声划破天际，惊醒了所有人。

————“不好了！新娘子自尽了！”

撩开红帘，只看见她无力地依靠在轿中，点点珠翠下是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半闭着的眼睛毫无生机。只觉得浸透了鲜血的红衣更加灼目。鲜血顺着低垂的玉腕，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松云观中，他独自在亭中低声诵经；

京城中，他纵马长街，潇洒恣意；

廷宴上，他自信豁达，高谈阔论；

烟雨中，他撑着一把折伞，缓缓地走向她……

————“舒盼，伞与你，仔细风寒。”

嗓音清越动人，以至于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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