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病人

Chapter 2 圣日耳曼轶事

07 愉快的赌徒

这并不是软弱的过错，

上天造下我们是怎样的人，

我们就是怎样的人。

—《第十二夜》

星期一早上六点，夏沐风起身出门，声音很轻（如果不是我醒得太早的话，应该也不会听见）。在抑郁症病理上的早期阶段，患者的睡眠质量一般都不太好，不过这一次，我肯定是被吊了胃口。没有人能拒绝置身于一桩扑朔迷离的案件中央，尤其是在我们快要接近真相的时候。

这里所说的真相，仅仅是指我和夏沐风目前能推测出的一些事情，距离此案法律意义上的真相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真正的调查尚未开始，因为我们的猎物到目前为止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破绽。

上午十点，夏沐风抱着一堆笔记本晃晃悠悠地走了回来，他异常兴奋，因为放下那堆笔记本后，他连手指都在发抖。

我不免对他的行程产生了好奇，须知侦探先生虽然身体抱恙，可是仍然比大多数人矫健得多。

他笑了笑，对这个问题从头说起：“我曾经遇见过一个很有风度的老先生，他无儿无女，除了一手千术之外别无所长。虽然他在出千这方面造诣极深，但他更喜欢按正常流程玩牌，并且一局只赌一块钱，是个画风清奇的赌徒。”

“一个真正的赌徒从来不以赢钱为目的，他只会按照好玩与否来评判牌局，众所周知，出千不好玩。”夏沐风眨眨眼：“简直是完美的逻辑链条，但有时候，他也很乐意用出千来教训某些嚣张跋扈的人。”

“我们要教人对纸牌，麻将和赌博产生恐惧，用正当手段赚钱，这项卑微的工作理应获得一些微薄的报酬。”夏沐风笑了笑：“他算是世上为数不多的快活人了。”

“在这位先生去世之后，我就一直住在他的阁楼里，很少出去，也没人知道我的具体住址，直到那一次失踪案我才真正入世。然而一旦入世，再想出世就很难了。”

“一座常住人口五百万的城市，各类通缉犯，骗子，恶劣的职业赌棍应该占了总人口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剔除已经吃上国家饭的和无伤大雅的江湖骗子，保守估计还剩下五千多个穷凶极恶之徒，我花了些时间对其中的一百多人进行了非常全面的调查，最后整理出了一本笔记，就是最大的那本。”夏沐风笑了笑：“这是迄今为止我最自豪的事，毫不夸张的说，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座城市。”

“那你的意思是，凶手可能在这一百多人之中？”

“只能确定范围，万一运气好自然不错，如果这本笔记并没有提供什么帮助也是情有可原的。”夏沐风笑了笑：“毕竟我不是做人口普查的，而干坏事又是人类最重要的原始冲动之一，莫里亚蒂存在的可能性比福尔摩斯高得多。”

“也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如果我们能证明凶手以前犯过和现在一模一样的罪，那就只用考虑抓人了，而他供出雇主只是时间问题。”夏沐风眨了眨眼：“而这位凶手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大傻瓜。”

“哦？”

夏沐风愉快地说：“我应该早点儿发现的，这次的伤痕很像王克功先生的手笔。”

“616页，W词条……”夏沐风把那本巨大的笔记递给我：“翻翻看，很有意思。”

“大学肄业，胆大妄为的赌徒，杀死债主……这些都是二十年多前的事了，追诉期已经过了。不过能证明他有罪，这就够了。”

“有趣的是，这位先生曾经被化学药品烧伤，额头上有块很明显的白斑，所以他每次出来犯事儿的时候，总会戴黑色帽子，把帽檐压得很低，然而在明眼人看来，只不过是低劣的欲盖弥彰罢了。”

“证明他有罪很简单，因为他曾经犯过罪，并且不知悔改，仍旧胆大妄为地犯下了与当年如出一辙的罪，这是可以互证的。”夏沐风摇了摇头：“这件案子真正的，法律意义上的难点是如何给雇主定罪，当然，这并不是侦探和医生应该考虑的问题。”

他认真地盯着我，问：“那么，应该如何取得某个特例的信任，以此来帮助我们解决问题？啊，我不太擅长应付孩子。”

“你在两天内差不多说了四五次同样的话。”我笑了笑：“真的很难吗？”

“这就是人格障碍的麻烦之处了，我始终没有分裂出一个八面玲珑，情商极高的人格，在人格分裂的历程结束后，我也没能变成这样的人，所以共情能力也一直在水平线以下。”夏沐风苦笑着说：“幸好我差不多半截入土，和一个因车祸致残的小女孩尚且不至于无话可说。”

这件案子从逻辑上来说，确实如夏沐风推测的那般简单，从结果来说，侦探先生堪称是凶手肚子里的蛔虫。可是，这样一个料事如神，条分缕析，离经叛道的人也会对背后的社会问题望而却步，正因为看得清楚，才会选择逃避—即使那是暂时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很喜欢《第十二夜》，上天造下我们是怎样的人，我们就是怎样的人。这句话，无论你有怎样的信仰，也不得不承认，人的某些性格弱点终其一生都无法改变，普通的大多数人都是靠麻痹自己逃避，之后苟延残喘。

然而那些伟大而杰出的人是怎么做的呢？他们都是愉快的赌徒，即使被迫逃避某些事情，也会想出完美的解决办法，这些人手上的筹码近乎无穷多，而且都是合理合法，于人无害的。我想，真正的原因是，他们既不贪婪，也并不知足。

夏沐风觉得这个偶然发现的新奇比喻十分有趣，他一边撸着猫一边说：“没错，你已经发现了一条让生活保持愉快的真理，每个人都是赌徒，而筹码的多寡源自于人们对价值的定义，我们的生活不应该由竞争构成，正如群居社会本不该有丛林法则一样，毕竟，从来没有人规定筹码只能用一次。如果不幸碰到疯狂鼓吹这种论调的人，请一定记得拿起手术刀，从鼻腔开始，一直到切下前额脑叶，不用考虑什么法律和道德，只要正本清源就够了。”

“你要记住，虽然抑郁症在权威医学那里玄妙至极，但它的本质很滑稽，只是你可爱的脑袋在未经你同意的情况下私搭乱建，跟你的人际关系和性格软弱与否毫无关系，简单的用想不开来解释更是不负责任的专制行为。我的脑袋私搭乱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看，自作聪明的人类和垃圾没什么两样嘛，对不对？”

“当然，我可不敢跟那位小姐这样说。”夏沐风笑了笑：“所以，正确的做法是按时吃药，想哭就哭，要是实在绷不住，随时可以大发脾气，砸碎一些东西，撕掉任何能找到的纸张，这些都无伤大雅。要想好得快，首先得利己，之后再利他。一句话，我好不容易得一次抑郁症，还得看周围人的脸色行事吗？有很多患者都有这种极迂腐的思想，简直无药可救……幸好我半截入土，不至于跟智障吵起来。”

“好有道理的样子……”

“哈哈哈……你就不会那样。”

“是吗？”

“当然啦，我们还得解决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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