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姬乙

他是一条虺，诞于龙穴。

苍龙生十子，九子为猛兽。

独独他，生而无利爪，周身无鳞甲。

龙族说他是孽种，是不祥之兆。

他在龙族水牢的九九八十一条锁链下困了百年。

百岁那年，他是被龙王亲手坠下的凡间。

自始至终，没有人来告诉他为什么。

他究竟犯了什么错，偌大一个龙族，竟容不下他一个幼子。

他不明白，而龙族也不会给他机会去问。

当他被父亲的千尺鳞鞭击碎一身龙骨，跌落万丈深渊时，他却突然并不那么想知道这答案了。

既然龙族不愿留他生路，那他偏要绝路逢生给他们看。

既然背负着不详的诅咒，那他便顺了这命运，颠覆龙族做一个真正的叛龙。

在渊底中沉睡的这十年中，他受尽了深渊之烬刺骨锥心的折磨。

他每夜都会做一个梦。

梦里春意阑珊，荼靡盛放。

而后天地倾倒，冥火肆虐，屠尽生机。

梦的最后，是遍地妖异诡艳的曼珠沙华。

猩红如血，浸染天边。

这样的景象在他面前不断重演，轮回往复。

他逐渐麻木，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否是这景中人。

这像极了他，不是么。

生于地狱，注定背负厄运，永无往生轮回的权利。

他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在被彼岸之火燃尽了眼泪之后。

这样的噩梦一梦便是十年之久。

来自地狱的曼陀罗花自他体内破土而出，以鲜血为引，白骨为枝，蔓延至周身血脉之中。

他曾以为他会永生永世被困在这梦境之中，承受命运之罚。

他自生下来便未得到过救赎，也从未期望过被救赎。

大概只是不值得。

他也不惧怕毁灭。

毁灭算什么，这短短一百一十年中，他所经历的苦难远比灭亡更痛苦。

所以当有人走进他的梦境予他生机时，他起初是不信的。

他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夜的梦境。

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依旧是冥火遍野，火光漫天。

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个雪白色的纤小身影。

她带一身冰霜雪雨而来，素手拨开一地开得妖冶的彼岸花，踏着殷殷血色，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她走过的地方，无一处不烈焰消弭，重焕生机。

这个世界以她为界，顷刻被划为两半。

她身前是寸草不生的炎炎地狱，身后是枯木逢春的锦色山河。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她自彼岸向他走来。

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子。

抬头与他对视时，黑白分明的双眼清冷而明澈。

她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他不解看她。

握拳的手缓缓张开，小小的掌心里躺着一片晶莹的雪花。

那一刻，他空洞的眼里便只剩下了眼前的一抹白色。

他伸手去接。

下一刻，梦醒，沧海桑田。

他的一声谢谢终是没来及说出口。

时隔百年，那个伸手将他拉出黑暗的人，还未等他亲自报答便消失在了梦境中。

醒来后，他自虺化为蛟。

曾经柔软脆弱的身体覆上了坚不可摧的黑鳞，身前生出了一双轻易便能撕碎万物的利爪。

颈间的曼陀罗暗纹蔓延至脸侧，在渊水中隐隐浮现出魅惑的绛紫色。

他自万丈渊底一跃而出的那一日，雷电惊天，暴雨如注。

万古鱼族自四海而来，臣服于海内至高无上的王。

醒来前的那场梦境却几乎成了他的执念，不知不觉中远胜过他心中深埋的仇恨和叛逆。

后来的五年里，他游走四海找寻那个将他从梦中唤醒的人。

但那人却像是从世间消失了一般，了无踪迹。

可他始终不愿放弃。

他知道她一定在这世间的某一处，他一定会找到她。

后来他做了妖皇，站在妖界之巅，举阖妖族之力遍寻世间。

再后来，老妖皇战败后心有不甘，策划谋反，在妖界传出他所寻之人在人界的谣言，诱他出入人界。

老妖皇在人界布下天罗地网，欲将他围困而死。

他满怀希冀赶往人界，却得知消息是假，心如死灰。

一怒之下自千万妖众间只身杀出，用彼岸之火生生将老妖皇焚烧至神形俱灭。

自己身负重伤，化身为蛟，潜入深渊之中。

再次陷入沉睡，而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多年前的梦境重现，他再次置身漫天遍野的地狱之火中。

而这次，她却再次现身梦境，将他带出了地狱。

他意识昏沉，勉力睁眼去辨认她。

可是眼前除了茫茫白色，再不见一物。

是你吗...

是你...来救我了吗？

是不是只有当他深陷囹圄之时，才能等来她？

如果是，那他宁愿一梦不醒，永坠无间地狱，只要能让他找到她。

他的世界本就是一片黑暗，若她从未来过，让他永远活在黑暗中那也便罢了。

可是她分明来了，给他带来了光，却又离开了，留他一人在这个孤寂荒凉的世界。

他怎么可能答应。

他不会再像六年前那般放手任她离开了。

他从层层烈火中冲破了梦境，见到了她。

她依旧一身白衣胜雪，只是成长了许多，面容褪去了稚气，较六年前更加光彩夺目。

她看他的目光清冷而充满敌意，显然并不记得他。

可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当她说她暂时不会杀他，要将他绑在身边时，他是欢喜的。

这样他便可以光明正大留在她身边。

他知道她天生寒气附体，也知道她深受筋脉封锁之苦。

而他的彼岸花之印属火性，能帮她脱离极寒之苦。

可她不信他，对他百般戒备。

他只能借口交易，以助她突破瓶颈换她相护之举。

她竟应下了，这让他欣喜若狂。

她不知，她赠予他的，远不止这一命之恩，也并非他助她修炼就能够还尽。

剩下的，他会用这一世慢慢来还。

这次，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让她从他的世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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