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嘉祺与简亓（六）

张极同马嘉祺在外厅交谈许久，直到天光渐亮，张极方才起身告辞，匆匆离开。

马嘉祺吹灭房中的灯，在黑暗中反复思索。

马嘉祺：『按照张极所说，不仅是寿麻，凡是支持推行人与影共享平等权利的王室近臣，他们的影都失踪了。』

马嘉祺：『而如今掌管寿麻事务的女虔是国中等级秩序的坚定支持者。她既然能胁迫张极来刺杀我，显然是怕我继续调查下去。』

马嘉祺：『如今王殿之事已然明了，想要逼迫女虔吐口，必须要找到那些被她擒住的影。』

马嘉祺：『张泽禹和张极已经在寿麻国中探查多日，也没能找到那些失踪的影，他们会被囚禁在何处呢？』

马嘉祺思忖片刻，眼见毫无头绪，索性清空头脑，闭目凝神。因为张极突然杀来，马嘉祺的神修被迫中断，只能趁着黎明之前，再将在体内的妖气运转一个大周天。

神修极其耗费妖修和精神，马嘉祺将妖气运转完毕，不禁额角落汗，长舒了一口气。

黎明时分，是整个世界最安静的时刻，一切生灵都在蛰伏等待，迎接破晓来临。不知怎得，马嘉祺便在这个时候想到了简亓。

马嘉祺：「简亓。」

马嘉祺没在黑暗之中，轻轻唤了简亓的名字。

对马嘉祺而言，简亓是极其特殊的存在，是照亮马嘉祺千年孤寂中的一束光。

修行的日子是辛苦的，马嘉祺一直独来独往。直到有一日，他击败几个心怀叵测的邪修，从阵法中逃出命来，回到瑶水之滨自己搭建的草舍之中。

马嘉祺实在是太累了，但是伤口上的毒又不能不处理。他只好做了一个妖儡，让他来帮自己做些清理之事。马嘉祺为妖儡注入了些许妖气精华，看着那妖儡的目光变得鲜活。

妖儡的动作虽然笨拙，但在为自己清理伤口，擦拭浮土的时候，马嘉祺心中竟涌起一丝奇异的感受。马嘉祺并不否认，他贪恋这种微小的人情味，甚至还想要更多。

从那天起，马嘉祺开始有意留心四方的傀儡之术，并用心地向人讨教。要知道，从前的马嘉祺可从来没将傀儡术这种微末之流放在眼里。

傀儡术入门很快，但专精不易，马嘉祺花费了大量的心血修习。随着马嘉祺的技艺越来越精湛，简亓便出现了。

简亓是马嘉祺制作的众多妖儡之中最满意的一个。马嘉祺用自己的影子做出简亓，而简亓让他觉得惊喜：简亓就像是自己多年的老友，彼此的性情路数非常合拍。

马嘉祺不知什么时候，越来越依赖简亓的陪伴，但又因为这份依赖而惴惴不安。最后，马嘉祺只能故意忽略这些问题，用简亓的“妖儡”身份麻痹自己，不去思考自己对简亓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当马嘉祺得知大荒以西的寿麻国中有身外化形之法，可将简亓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马嘉祺的第一反应便是如获至宝，喜不自胜。马嘉祺也没有考虑过，自己内心的这份狂喜究竟从何而来。

就算马嘉祺再粗枝大叶，如今也大致能看出简亓对自己存了怎样的心思。马嘉祺暗自决定，等到寿麻国的事了结，他便找简亓恳谈一番，互相确认心事。

晨光熹微，穿过窗棂照在马嘉祺脚边，寿麻王殿上响起了第一声鸡鸣。马嘉祺伸了个懒腰，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屋外。张泽禹和张极正如约赶来。

看到马嘉祺，张极率先冲他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

张极：「马哥！」

一旁的张泽禹看了看二人，用肩膀顶了顶张极。

张泽禹：「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张极伸手揉乱了张泽禹的头毛，笑得比晨光还温柔。

张极：「就有那么些事，你知道这个就行。」

张泽禹看着张极温柔的眉眼，想到方才就是这个人趁他还在梦中便开始“使坏”，不由得红了脸。

张泽禹：「德行，以为我多想知道似的。」

张极连忙将手指竖到耳侧，向张泽禹连连作出“保证”。

张极：「小宝，时候到了我一定告诉你。」

张泽禹撇了撇嘴，不再作声，也同马嘉祺打了招呼。

马嘉祺听着两人幼稚的争吵，无奈地摇了摇头。与张泽禹和张极不同，简亓与马嘉祺相处时便会安静许多，但二人也有着独特的默契：

马嘉祺研究阵法，伏案许久，只是微微皱眉，简亓便已猜出他的心思，递上早已沏在杯盏中的茶水。

马嘉祺掌勺，在草舍旁边的土灶上做些吃食，简亓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在一旁探出脑袋，马嘉祺自然会从锅里捞出一勺，吹得凉了，喂给简亓一嘴。

马嘉祺自己并没有察觉，当他想起与简亓相处的点点滴滴，嘴角已经挂上了止不住的笑意。

还没从记忆中回神，身旁的张极便轻轻碰了碰马嘉祺，指着寿麻王殿的方向，神色忧虑。

张极：「马哥，王殿方向来人了。」

马天光渐亮，但是王殿之中露水尚未褪尽，有些地方仍不好走。马嘉祺抬头，顺着张极指的方向，便见王殿方向打出了一排灯笼，由侍从提着，簇拥着一担步辇，向着马嘉祺的住处而来。

马嘉祺眸色一沉，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马嘉祺：「她的动作倒挺快，恐怕一晚上都没合眼。」

张泽禹也注意到了从王殿方向的动静，自然也知道步辇上坐的是谁。张泽禹皱了皱眉，连忙推了推马嘉祺的手臂。

张泽禹：「太祖母必定会为难于你，不如嘉祺兄暂避一番，由我来向太祖母答话。」

马嘉祺谢过张泽禹的好意，向他摆了摆手。

马嘉祺：「昨日你已将我的名号报于女虔，今日她此番前来，便是要探听虚实的。」

马嘉祺：「我若躲懒，她正好借此发作，将我赶出王殿，届时我便无法再在寿麻国逗留，也就帮不了你们了。」

张泽禹满脸担忧，还想说些什么，便被张极拦住。

张极：「小宝，马哥有自己的谋算，你就不要打扰他的计划了。」

张泽禹见张极也出声劝阻，也不好再多事，只得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步辇便由人抬着，来到了马嘉祺等人面前。女虔从步辇上下来，眼神扫过张泽禹和张极，最后在马嘉祺的身上停了下来。

张泽禹拱了拱手，向女虔问安，女虔微微颔首做了回应。张极向女虔行礼，女虔并未将他放在眼里，而是看着马嘉祺，轻蔑一笑。

女虔：「我当是什么大有来头的高人，不过是一山野精怪，竟敢妄称自己是“中山仙人”，真个可笑！」

张泽禹皱了皱眉头，听出女虔口中的对他的警告之意。

张泽禹只在寿麻面前为马嘉祺捏造了“中山仙人”这个称号，并未告诉过其他人。如今女虔对这个称号极尽嘲讽，便是告诉张泽禹，他的一言一行都逃不出自己的眼线。

张泽禹咬了咬牙，捏紧了拳头，心头涌上了一丝愤怒。张极觉察到张泽禹的情绪，不动声色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

马嘉祺听着女虔的嘲讽，倒也不恼，向女虔打了个稽首。

马嘉祺：「如今九州四海初定，众神皆已归位，能在这寿麻见到正神，是嘉祺这“山野精怪”之幸。」

马嘉祺的话，看似在恭维女虔，实则向她心中最痛的地方戳去：

五岳争权，女虔和他的夫君南岳山帝败落，神界自然没有她的位置。女虔虽然曾是正神，但如今无力返回神界，只能蛰伏在这弹丸小国之中，哪还有昔日的风光。

女虔听出马嘉祺的言外之意，自然也知道“落难凤凰不如鸡”这个道理，登时气得脸色煞白，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女虔望着马嘉祺，再次开口，言语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狠戾。

女虔：「既然泽禹请你来查近期王殿中发生的怪事，你可有任何头绪？」

马嘉祺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向张泽禹拱了拱手。

马嘉祺：「线索不多，但解决王殿中的纷争，足够了。」

马嘉祺：「还请泽禹将柴房中的几人带出来，让她们认一认，是谁让她们深夜前来，想取我的性命。」

张泽禹听见马嘉祺的话，便带着张极向柴房中去了。不多时，张泽禹就从柴房中推出两个捆得结结实实的女人，将她们带到了女虔的面前。

马嘉祺：「有劳泽禹。」

马嘉祺回身，向着女虔拱了拱手。

马嘉祺：「还得劳烦正神问上一问，她们究竟为谁卖命，我想那人，一定和近来王殿中的怪事有关。」

马嘉祺走到两个女人面前，看着她们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情，有些玩味的笑了笑。

马嘉祺：「二位牙里的焉酸丸已经被我取出来了，就别想着一死了事。我有千百种方法让你们开口，不知二位可想体验一番？」

注1：焉酸，记载于《山海经·中山经》中，是毒草的名字。

女虔听见马嘉祺说出焉酸丸的事，神色一僵，急忙开口。

女虔：「既是在王殿之中发生的事，便带这两个人下去，严刑拷打，务必让她出真话来。」

一旁的侍卫作势要将两个女人拉下去，马嘉祺立即喝止，从怀中摸出一瓶药剂，递到张泽禹的手里。

马嘉祺：「其实何必严刑拷打，在下是怜香惜玉之人，二位娇娘身体孱弱，若是下手太重，打坏了可怎么好？」

马嘉祺：「泽禹，你将这瓶药剂喂给她们，服下之后她们便能说出真话，根本用不着严刑拷打。」

张泽禹刚刚接过药瓶，只听得“呜呜”的两声，那两名女刺客便双双倒地，命丧当场。

张极急忙奔过去，将两名女刺客的尸体逐一检查，发现她们并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面如死灰，瞳中无神。

张泽禹将手中的药瓶递还给马嘉祺，面露难色。

张泽禹：「嘉祺兄，怎么办，线索就这样断了。」

马嘉祺接过药瓶，神情复杂，脸色阴沉，沉默半晌，也只能摇了摇头。

马嘉祺：「本以为万无一失，可惜了。」

女虔的眸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神色，清了清嗓子，言语中倒是没有太多起伏。

女虔：「既然线索断了，我也不需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泽禹，这里便交给你了。」

张泽禹听见女虔的话，恭敬地向她行礼。

张泽禹：「知道了，太祖母。」

女虔转身乘上步辇，在侍从的拥簇下渐行渐远。在坐上步辇的那一刻，女虔侧头瞟了马嘉祺一眼，却正好撞上马嘉祺的目光。

马嘉祺的目光虽然没有攻击性，但却清冷异常，完全没有方才因失去线索而产生的失落之意。女虔甚至从马嘉祺的目光中读到了一抹笑意，虽然很浅，但还是让她不寒而栗。

女虔：『这个人，一定要想办法除掉，不然太难对付。』

马嘉祺目送着女虔的步辇走远，收回视线，嘴角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马嘉祺：『这个女虔，到底是露出了马脚。』

张泽禹命近卫将两名刺客的尸体抬下去，传唤专人来进行检验。安排好一切，张泽禹转过身来偷偷询问马嘉祺。

张泽禹：「马哥，你真的有能让人说真话的药吗？」

看着张泽禹一脸好奇的表情，马嘉祺忍不住逗了逗他。

马嘉祺：「怎么，你想要这个药？」

张泽禹虽然表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身体却很诚实，如捣蒜般点了点头。

马嘉祺地拿出药瓶，在手中把玩了几下，装作一脸不解的神色。

马嘉祺：「怎么，泽禹，你担心谁会对你说谎吗？」

张泽禹摇了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一旁正在指挥搬运尸体的张极。

马嘉祺敏锐地捕捉到了张泽禹的神情，也知道了张泽禹的小心思。

马嘉祺：「怎么，你连张极都不信任吗？」

张泽禹听见马嘉祺的话，急忙去捂马嘉祺的嘴。二人的动静太大，引得张极的视线投向这边，张泽禹赶紧冲张极笑笑，朝他挥了挥手。

那边的张极以为张泽禹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只能无奈地向张泽禹耸耸肩，看起来傻里傻气的。

马嘉祺看着张泽禹和张极的互动，抿了抿嘴，向张泽禹道出了实情。

马嘉祺：「泽禹，其实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吐真剂”。」

张泽禹有些吃惊地望着马嘉祺，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

张泽禹：「那你刚才…」

马嘉祺笑了笑，将手中的瓶子再次交到张泽禹手中。

马嘉祺：「方才我只是用了些计谋，为的便是寻求真相。」

马嘉祺：「若是真的有吐真剂，我干嘛不直接下给我怀疑的人呢。」

马嘉祺：「早点了结你们寿麻国的事，我也能早点拿到身外化身的秘法不是？」

马嘉祺：「这个瓶子里装的，是消除疤痕的灵药，我想你应该用得着。」

张泽禹拿过瓶子，看见马嘉祺向一边的张极努了努嘴，不禁脸颊有些泛红。

张泽禹将药瓶收好，冲马嘉祺道了声谢。

马嘉祺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冲张泽禹说了一句。

马嘉祺：「泽禹，人们很怕讲真话，因为有时候真话是很可怕的东西。」

马嘉祺：「但是人们又想听真话，最后却被伤的体无完肤。」

马嘉祺：「不要因为你的怀疑，让真正疼惜你的人失望，知道了吗？」

张泽禹点了点头，眉间的阴霾一扫而光，转身跑向张极。

张极那边正巧将一切布置完毕，回身便看到张泽禹向自己奔来。还没弄清楚状况，便被张泽禹拦腰抱住。

张极面对突如其来的“幸福”，有些不知所措。

张极：「小宝，这是怎么了？」

张泽禹将脸埋进张极的怀里，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张泽禹：「张极，你身上好臭，要勤洗澡勤换衣呀！」

张极这才想起来，从昨晚到今天他一直穿着同一套衣服，衣服上沾有血污，难免会有异味。

张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轻轻拉开张泽禹，以免自己身上的灰尘血腥过给了他。

张极：「对不起，小宝，我这就回去洗澡、换衣服。」

张泽禹摇了摇头，扶着张极的腰带，将他拉得离自己近一些，凑在他的耳边。

张泽禹：「今天，你来我的房里洗，我有东西要给你。」

张极听张泽禹说完，拉过他的脸反复看着，直到张泽禹的脸上涌起一阵羞怩的神情。

张泽禹：「你不要就算了，你那一身伤疤，我以后都不管了！」

张极根本就没听清张泽禹说了些什么，赶紧打断他的话。

张极：「要！要！要！咱们这就回去。」

马嘉祺看着张极牵着张泽禹一溜烟地跑了，忍不住扶额，叹了一口气。

马嘉祺：「我这究竟是替谁在办事啊？雇主倒是一点都不心急。」

马嘉祺连连摇头，一脸无奈地走回住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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