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他的答案
孟鹤堂连忙扔下柴禾站起来,屏着呼吸仔细听,然后就听那马蹄声停在了门口,紧接着有人带着急促的呼吸声从马上跳下来,似乎是长途奔波下还未来得及休息。
“孟哥!”
熟悉的称呼伴着响亮敲门声瞬间惊醒了已经紧张到浑身僵直的孟鹤堂,他连忙飞奔过去一把拽开门闩,连身上披的外套落在脚边都顾不得捡。
“九良!”他甚至来不及仔细看看那张脸,就直接张开双臂将人紧紧抱住。“你可回来了!”
“呃……”九良也未料到孟鹤堂会如此热情地迎接他,一下被压到了左臂的伤口,顿时疼得忍不住闷哼一声。
听到痛呼,孟鹤堂慌忙松开怀抱退后半步,这才发现九良双唇发白,脸色也不对,明显是受伤失血后仍然坚持赶路造成的虚弱状态。“你哪里受伤了?”
“没事,一点小伤。”将近半个月没见着孟鹤堂了,九良心里也是想他想得紧,一抬手就想把他重新拉进怀里,继续刚才的拥抱。
“等等。”孟鹤堂挡住九良伸过来的手,忽然发现了问题所在。九良想抱他,却只抬起来一只右手,左手看似很自然地垂着,但指尖却在微微颤抖,似乎正强忍疼痛的余波。
孟鹤堂顺着指尖往上打量,终于发现在九良左臂靠近肩膀的位置有包扎的痕迹,只因为裹伤的布条就是从他自己的夜行衣上撕下来的,混在一起都是一片深黑,毫不起眼,一时竟瞒过了孟鹤堂的眼睛。
“快进来让我瞧瞧。”孟鹤堂现在还不清楚九良这次伤得重不重,一点都不敢碰他的左手,只能从右边搀着他往里走。
“真的没事……”
“有没有事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孟鹤堂气呼呼地撅他一句,一副“你再逞强我就咬你”的样子。
“……”见此情形,周九良一时闭了嘴,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暗自估摸着今晚这情况大概是够瞧的了。但就算有再大的火,再大的气,哪怕是让孟鹤堂从此恨上他,他也会把这件事坚持到底,毕竟他已经做了一大半,就差最后一步了,没有道理功亏一篑。
孟鹤堂把他搀到堂屋椅子上坐下,回卧室取来剪刀绷带和各种止血疗伤的药物,然后小心地捏着九良的胳膊肘仔细检查了一下包扎的地方,发现大概是出血点的地方早就干透凝固了,恐怕伤口已经跟衣服粘连在一起,连忙去厨房兑了一盆温水端回来,迅速涮了一把手巾,轻轻敷在包扎的地方。
“疼就说出来,忍着就能好吗?”孟鹤堂见他皱眉咬牙,禁不住又心疼又生气,心里也是纳闷儿:他明明已经是八品高手了,任务也是简单的任务,怎么还能受伤呢?是意外,还是他为了让我不担心而谎报了任务难度?
面对孟鹤堂已经开始有所怀疑的眼神,周九良仿佛没有察觉一样,反而问了一个似乎跟眼下的情况毫不相干的问题。
“想我了吗?”
孟鹤堂冷不防被问了一愣,瞬间乱了心思,双颊微红,再开口时语气已经软化许多。“自然是……想了。”
“有多想?”
没想到他居然一再追问,孟鹤堂忍不住白他一眼,但是沉吟片刻之后还是忍着羞如实回答道:“那个……就差不多朝思暮想呗。”
“是否越想越是如坐针毡,甚至百般幻想我已遭不测?”
这次孟鹤堂没再回答他,只是咬着嘴唇,默默翻开敷在他伤口处的手巾,看着手巾上那片晕开的血迹愣了两秒,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喉咙里滚过一阵仿佛啜泣的闷响。
然后他慌忙蹲下身去,借着浣洗手巾的动作把一串眼泪全洒在了融入血水后变成浅粉色的温水里,当他再站起来的时候,只有眼角红红的,暴露了他刚刚哭过。
如此反复热敷几次,好不容易化开了伤口与衣服的粘连,孟鹤堂操起剪刀来沿着袖口把夜行衣的袖子剪开,只见一道长长的伤口自上而下斜卧在九良的手臂上,孟鹤堂用自己的手大致比量了一下,发现这道伤竟然比他的手掌完全张开还要长些。
这么大的伤口,刚受伤的时候一定流了不少血,不过还好没有伤到筋骨,也不是要害位置受此重创,不然九良不一定有命回来,或是即便回来也要落下残疾。
确定了九良的伤势,孟鹤堂总算稍微松了口气,就好像是自己九死一生,逃过一劫一样。他放下剪子,在一堆药瓶里挑挑拣拣,拣出一瓶最合适的,刚拔开塞子要给九良上药,却不料突然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腕。
“等一下。”
“怎么了?”
“你还没回答我。”周九良看着那张几日不见就已消瘦许多的脸,看着他身上单薄的衣衫——如此更深露重的夜晚,他竟然一听到动静立刻就出来开门,定是等到深夜还未入睡,而他披出来的外套跑掉了都顾不上去捡,他那颗心,是在为谁牵挂,为谁着急呢?
周九良什么都看得出,什么都猜得到,但他偏要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什么话不能等我给你疗完伤再说?”周九良突如其来的执拗让孟鹤堂隐约有些不妙的感觉,他试着挣脱九良的钳制,却未能成功,那未受伤的右手一如既往的有力,如钢筋铁骨一般。
但即使如此,孟鹤堂也有的是办法挣脱,他可以点他手腕的麻筋,甚至是用针扎、用蛇咬。他的每一次不挣脱,只是因为无论是生气还是难过,都仍然心甘情愿在这个人的手掌之中。
“既然你都猜到了,何必还多此一问?”
“因为这就是我带给你的答案。”周九良顺着孟鹤堂的目光看向自己左臂的伤,开始一字字一句句说出比这道伤更能刺痛人心的话,“从认识你之前,我就已经在这一行里了,杀人,也被人杀,只不过到目前为止的结果都是我赢了。但是这份差事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留下了什么,你都看见了吧?这还是只最轻的,也许有一天,你一开门会看见我一身是血,可能少了条胳膊,也可能少了条腿……”
“别说了……”孟鹤堂一向胆小,偏偏又想象力丰富,周九良不过短短几句话,他就已经想象出了那个画面。
周九良却不为所动,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又或者,我重伤之下勉强撑着一口气赶回来,却只够看你最后一眼,连句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就在你怀里断了气……”
“别说了!我叫你别说了!”脑海里可怕的画面令孟鹤堂顷刻间脸色惨白,泪如雨下,哭着用嘶哑的声音请求周九良别再说下去,被钳住的手腕也开始扭动着挣扎起来。
“你以为这就是最可怕的了吗?不,并不是,我到六处已经至少七个年头,我知道六处每年死在外面没回来的杀手不计其数,尸首被运回来但是连家人都无法辨认的也有不少,甚至还有据说是死了但至今都没有找到尸首的。”周九良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个残忍又充满嘲讽的微笑,“这也可能是我的结局,那一天你等到的不再是我,而是一纸讣告,你以为这只是鉴查院给你开了个玩笑,然后在看到我尸首的瞬间被吓到呕吐,不敢辨认早已面目全非的我……”
孟鹤堂已经被他一番话刺激得濒临崩溃,终于忍不住摸出发间的银针狠狠刺在周九良手腕上。吃痛之下,周九良立刻松了手,孟鹤堂红着眼睛扬起手恨不能给他一巴掌,好让他闭嘴。
可是,看着那沾满风霜尘埃的鬓发,那苍白的脸色,还有那微微皲裂起皮、没有血色的双唇,他这一巴掌,迟迟没法打下去。
而周九良依然将他的残忍贯彻到底,似乎眼前不是想要跟他谈情说爱的恋人,而是不死不休的仇人一样。他说:“或者,连鉴查院都不知道我的死活,你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却再也等不到我。”
这句话就像一支利箭,狠狠地射穿了孟鹤堂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短暂的寂静之后,他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一声痛苦的呜咽,紧接着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哭得涕泗横流,气息倒噎。但就算是哭得浑身一抽一抽的,孟鹤堂还是努力在哭泣的间隙挤出支离破碎的句子,试图反驳周九良。
“你……你胡说!你放屁!呜呜呜呜……你不会死……呜呜呜……你可是、你可是……八品……呜呜呜……”
“八品?八品又怎么样,也就只有你们这样的外行才觉得八品遥不可及,高高在上。”周九良又开始滔滔不绝,毫不留情地用自己锋利如刀的言辞去戳破孟鹤堂那脆弱的信心,“北齐的程巨树你知道吗?就是前阵子牛栏街刺杀一案的凶手,他就是八品,但他力大无穷,一身横练功夫,若是我遇上他,我也不敢轻掠其锋,更不敢夸下海口说一定能赢他,至多是各有一半的胜率。最后要不是他自己存心赴死,你那小师侄范闲也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杀掉他,还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这还只是一个跟我同级的程巨树,如果是九品的人物,比如燕小乙、洪四庠,比如北齐的海棠朵朵、上杉虎、狼桃……我对上他们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而九品之上还有四个大宗师,他们一个一个的若是想捏死我简直不要太容易。现在你还觉得区区八品是无敌的么?是不会死的么?”
“你……”孟鹤堂被他一席话噎得哆嗦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只剩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想不通周九良为什么带给他一个如此残忍的答案,还不容许他有半点希望,一次次无视他的叫停,一次次打碎他的乐观。
孟鹤堂委屈极了,哑着嗓子嘶吼一声:“周九良,你混蛋!”
“是,我是混蛋。”周九良深深望着孟鹤堂那双被泪水浸红的眼睛,语气难得地温柔下来,却不是给予他鼓励,也不是给予他安慰,只是顺着他的话认下了自己是个混蛋。
如果我混蛋一次能让你认清自己究竟选择了一个什么样的未来,能让你重新考虑能不能承受那样痛苦的结果,那我就做一次混蛋又如何?比起将来可能给你带去更大的痛苦,你现在怎么骂我都可以。
“所以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我虽然名叫九良,但我实在不是你的良缘佳配。”说完,他对孟鹤堂伸出手,表示要拉他起来。
孟鹤堂坐在地上,看看那只手,又看看周九良,迟迟没有任何反应。他努力调动起刚刚已经哭懵了的脑子,试着消化周九良给他的这句话,总觉得其中好像有些细节被遗漏了。
-我这次去完成任务的同时也会带回一个答案。
-它可以让你重新考虑一些事情,考虑我是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在你考虑清楚之前,请原谅我不能给你任何回答。
-想我了吗?
-有多想?
-是否越想越是如坐针毡,甚至百般幻想我已遭不测?
-因为这就是我带给你的答案。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当孟鹤堂试着把周九良前前后后说过的这些话都串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周九良,你是故意的。”孟鹤堂把目光锁定在周九良左臂的伤口上,他之前的疑惑也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答案——堂堂八品高手,去执行几个简单的任务,为什么还会受伤呢?如果不是意外,也不是谎报了任务难度,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他是故意受伤,就是为了带伤回来给他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