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何去何从

他俩一路无话,也不知走了多久,直走到眼前出现了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河才停下。

“等我一下。”周九良走到河边,找了个水流适中的好位置,半蹲下身掬起一捧水先洗了把脸,就着袖子擦去脸上的水珠,然后扯起衣袍的下摆浸到水里,就见丝丝缕缕的殷红从衣料上钻出来,迅速融入流淌的河水里,消失不见。

跟着他过来的孟鹤堂瞧见这一幕,连忙关切地追问:“你又受伤了?”

周九良摇摇头。“不是我的血。”

听他这么说,孟鹤堂松了口气,然后再次陷入不知该说什么的沉默。

周九良也不着急,仔仔细细地收拾着自己,那沉稳从容的样子就仿佛一头结束狩猎后开始自我梳理毛发的豹子。当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他转身往旁边的大鹅卵石上一坐,两腿岔开踩着岸边的碎石,双手按在膝头,慵懒且平静地看着孟鹤堂:“就没什么想说的?”

孟鹤堂打量着他此时的样子,看不出他身上有半分因杀戮而起的兴奋,也看不出任何完成任务后的轻松愉悦。只是这样,孟鹤堂心里就已经感到说不清的欣慰,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还能说什么。

难道说,抱歉,原来剥夺他人的生命是这么残酷的一件事,我高估了自己,我好像没办法帮你去杀人?

“你的伤,没再疼吧?”

周九良不料他问起这个,诧异中下意识摸了摸左臂。“早就好了,你配的药效果很好,不过这应该不是你现在想说的。”他一眼就看出孟鹤堂只是在没话找话。

“还是你说吧,这次你是想让我看清什么?考虑什么?”孟鹤堂很聪明,相似的情况只要经历一次就能抓住关键了,他看周九良就像上次一样有备而来,就猜到了这人会在这儿等着他,“你啊,你就是个玩儿心理学的,我笨嘴拙舌说不上来的,你其实早都拿捏到了。”

周九良笑了一下,点点头。“不错,你学聪明了。这一次,虽然没有让你看见,但是你应该已经感受到了,所谓腥风血雨在别人来说可能只是个夸张的形容词,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直以来不断经历的。”

“是,我已经感受到了。”孟鹤堂回头眺望着来时的路,只要一闭上眼,他依稀还能嗅到风里的血腥味,也许就算回了京都,这个味道仍然会残留在他鼻端久久不能散去。

虽然看不到孟鹤堂的表情,但周九良能清楚地感到他身上的怅惘和不安,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也是他将要深入挖掘的东西。“只是感受到吗?你就没有想过,他们究竟有什么罪过,竟然要付出性命为代价?就算其中一个人有罪,难道所有人都有罪?为什么连女眷和孩子都不放过?”

接踵而来的问题令孟鹤堂感到压迫,感到无法面对。“……那不是我应该过问的,鉴查院已经给了你动手的理由。”

听出孟鹤堂有逃避的意思,周九良一言戳破道:“那不能称之为理由,一个不充分的理由你还能反驳,但是鉴查院给的理由你却无法反驳,那只能称之为罪名和命令,一个不一定公正合理的罪名,就成了可以让我们举起屠刀的命令。”

“我这么说,并非空口无凭,在你入京前,京都府尹梅执礼告老还乡,表面上是荣归故里,可我们却在同一天接到命令,盯住梅执礼,在他回乡的路上做成马匪截杀,一个活口都不留。他有什么罪?他不过是受迫于皇子的势力,为虎作伥,无意中触了天子逆鳞。他可恨,仗势欺压他的人不是更可恨?可最后只有他丢了官也丢了性命,其他人毫发无损。在他之前还有范闲,他曾被人恶意扣上‘国贼’的帽子遭到投毒暗杀,只不过他足够聪明机警,四处的探子下手也没六处那么狠绝,所以他不仅没有死,还活着进京与试图杀他灭口的势力展开斗争,否则他现在坟头草都长出来了。”

“而在他们之前,我的杀手生涯里还有过许许多多类似的例子,他们有的罪不至死,有的根本就是无辜蒙冤,但他们都死了,而且没有人为他们鸣冤平反。”

周九良的话字字犀利,每一句都在孟鹤堂眼前揭开一层现世的丑陋险恶,让人打心底里觉得寒冷与不堪,很想破口痛骂一番,但是每次试着张开嘴,却又挤不出半个字,只剩深深的无力。

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孟鹤堂先开了口,他深深吐出一口闷在胸中的浊气,神情恹恹地摇着头:“不要跟我说这些了,我承认我难以面对这样的杀戮,你就告诉我,你想要我怎样?”

要展示的已经一一铺开,要揭露的也已经曝光在郎朗青天之下,周九良站起来,慢慢走到孟鹤堂面前,开始把自己心底里早就深思熟虑过无数遍的那些话说出来。“我并不想狡辩我杀人是有多么迫不得已,杀了就是杀了,什么借口都洗不白;我也不是想借此逼迫你与我共沉沦,这条路上有我一个人就够了,其他人不必沾手。你只需要凭自己的良心去考虑,你能不能接受你所爱的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早就两手鲜血百洗难清,一身人命万死莫赎的人。”

说到这里,他摊开自己的双手,自嘲地笑了笑。这原本只是一个配合语言的无意之举,他也没打算要干什么,却未想到,孟鹤堂一秒都没犹豫就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里。温暖而柔软的触感让周九良为之一愣,满眼意外地望向孟鹤堂。

孟鹤堂本来也是在认真地听九良说话,看他摊开手就下意识把手放上去了,现在才反应过来对方好像不是要跟他拉手的意思,心里顿时有些尴尬。但他同样真心觉得这双手温暖如旧,没有九良说的那么肮脏可怕,便没有抽回来,反而更紧地握上去。

这个小小的举动叫九良心中感动不已,愈发不忍把诸多苦难煎熬带给他。“我不愿你因为一时潦草的选择累自己的余生有太多等待,有担不完的心,受不尽的痛苦,也不愿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要承受良心的谴责,替我有负罪感,我只希望你可以过得开心快乐,可以用这双手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他小心地合起手掌,刚好把孟鹤堂那双小他一圈的手包在掌心里,在语言之外予他一番深厚的呵护之心。

现在摆在孟鹤堂眼前是无尽的辛苦与罪恶,也是无言的深情与厚爱。

想要避开苦与恶,就等于不得不绝情弃爱;可若是想要摘取这份爱情,就得把荆棘一样缠绕在上面的苦恶一并收下。

这要如何抉择?

“不用那么快给我回答,慢慢考虑。”九良轻轻放下他的手,“也不必担心,不论结果如何,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支持你,尽我所能帮你完成你想完成的事业。”

说完,他一派从容地背着手从孟鹤堂身边走过去,没有看见孟鹤堂为他最后这句话落下的一滴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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