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内部消化
“可恶!”
一听说范闲死了,孟鹤堂也无心说相声了,只顾恨恨地盯着那个跟他爹一样严肃得仿佛面瘫的言冰云,开始盘算各种毒死言冰云给范闲报仇的方法。毕竟范闲是他师侄,又曾多次帮助他跟周九良,已经算是交情深厚且意义特殊的亲友了,而今范闲身死,他怎能不怀恨在心,怎能不想方设法复仇?
但就在孟鹤堂将要动手投毒之际,一只手拉住了他,他回头一看,却是王启年。王启年一贯的爱财且油滑,能屈能伸,擅长逢迎各种权势熏天或武力极高之人,之前他一直跟在范闲身边,但现在范闲死了,他却安然无恙,想必是已经换了新的大腿抱。“什么事?”
王启年似乎已经瞧出了孟鹤堂的意图,一直拉着他的袖子,微微躬着腰,努力挤出一脸谄媚中带一分乞求的笑容,十分客气地跟他和周九良点点头,低声道:“论辈分,您是小范大人的师叔,那王某今日也觍颜喊您个师叔,但求师叔您高抬贵手,不要再搅和这一滩浑水了。这儿有王某精心准备的一份薄礼,请您笑纳。”
说着,孟鹤堂就感到王启年顺着袖口塞过来一张纸,他下意识接了,正想立即打开看看王启年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却再次被他拦住。“哎,区区薄礼,您回家再看,否则叫别人瞧见了定要笑话王某出手不够大方了。”
就这一会儿功夫,言若海跟言冰云已经进了四处里间,再想下毒报复只能另找机会了,孟鹤堂无奈,只好跟周九良先离开。
“你方才怎么一直不说话?”孟鹤堂报仇未遂,正心情低落,有些怨九良听闻范闲的死讯竟然毫无反应。
“未知事情全貌,我不想妄下定论。”周九良知道他在想什么,而王启年未做到的,要由他来做,“其实,刚才就算王启年不拦你,我也会拦你。”
“为什么?”
周九良回头看了看鉴查院的大门,又左右瞧了瞧这繁华的街道,并没有马上解释。“此处不安全,回家再说。”
好不容易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一步步挨到家,周九良反手关上院门,拉着孟鹤堂进了里屋卧室。“先看看王启年给你的是什么。”
孟鹤堂依言掏出那张纸展开一瞧。“你的契约?”他一脸不解地把那张薄薄的纸翻过来展示给周九良看,那张旧纸上赫然签着周九良的名字,盖着鉴查院的官印,正是当年周九良入院时签的生死契。
周九良接过来匆匆扫了一眼便揣进怀里,却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心情庆祝自己重获自由,皱着眉把刚才的事全部在心里梳理了一遍。“这应该是范闲的意思,他要向我们传达一个信息。”
“什么信息?要我们救他,还是要我们为他报仇?”
“都不是。”
“那是什么?”
“他要我们袖手旁观,明哲保身。”
“啊?”孟鹤堂已经被弄晕了,搞不懂范闲在跟他们打什么哑谜,偏偏周九良一副已经get到范闲用意的样子,只有他还在状况外,“不要光告诉我结论,你好歹给我解释一下?”
“你还记得之前范闲来跟我们告别的时候,都说了什么吧?”
-院长已经同意了我的请求,不过他有个条件,就是得等我从北齐回来之后才能把那张契约给我。到时候老孟你也辞掉鉴查院的差事,然后你俩是愿意搬到我家去也好,或是继续住这里也好,就可以关上门一心一意搞你们的相声创作了,从此京都的腥风血雨都与你们无关!
稍加回忆之后,孟鹤堂点点头。“记得。”
周九良又把契约拿出来,夹在指尖一边把玩一边分析道:“所以,他拿到这个之后立刻借王启年之手转交给我们,就是告诉我们,他已经回来了,但是并不想让我们掺和这件事,叫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任凭京都掀起什么腥风血雨都不要管。”
听了他的分析,孟鹤堂低头沉思片刻,觉得这么理解虽然说得通,但也不是没有其他可能。“那万一是言冰云知道我们跟范闲的关系,怕我们对他报复,所以用这么一招稳住我们,或是想收买我们呢?”
周九良摇摇头。“这个可能不大。第一,范闲不太可能向他提起这件只有我们三个知道的事。第二,如果言冰云担心报复,大可直接在院内埋伏人手,趁我们还不知情就擒住我们,甚至就地格杀,无论如何不会让我们这样轻易地全身而退,毕竟死人要比活人更可靠。”
“有道理。”
回想着刚刚在鉴查院,言家父子明明已经控制了整个鉴查院,可以轻易抓住他们,却对他们视若无睹,任他们离开。而这一纸契约又来得那么及时,不光是护了他们,也是变相地护了一下言冰云,避免了一场可能两败俱伤的冲突。周九良沉吟片刻,又说:“而且,我怀疑言冰云根本就是和范闲在一条船上。”
孟鹤堂刚被说服,接受了现在这个局面,又被他一句话的惊天转折给甩了出去。“什么?”
“这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因为在我印象的里,言冰云一直是忠诚耿直有余,而心机城府不足,凭范闲那样智计百出,狡猾如狐,文能斗垮长公主,武能蒙过海棠朵朵,又怎么会在言冰云这儿翻船,说不定他早就把言冰云给洗脑了。”
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孟鹤堂愈发安心,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双臂一伸搂住周九良的脖子,而后身子一歪靠进他怀里。“那我们就乖乖待着,看他下一步有什么动作吧。”
“嗯,京都的水太深了,我们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听着周九良的感叹,孟鹤堂忽然想起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九良就曾说过他比较有在京都生存的经验,有什么拿不准的都可以问他,不禁笑吟吟地瞧着他,若有所指地说:“水再深我也不怕,有你呢,有你这八品高手保护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周九良稍微一愣就反应过来,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顺势挑起孟鹤堂的下颌,浅吻着对方柔软如花瓣的双唇,然后趁着气氛正好忽然开始恶魔低语:“真的什么都不怕?那怕不怕我给你背诗?”
孟鹤堂的笑容瞬间僵住。
“周九良你不要过来啊!”
后来,范闲果然死而复生。经过这一次,孟鹤堂终于信了这家伙的生死和恩怨不用他操心,安心地关起门来跟周九良过范闲希望他们过的安稳日子。
再后来,大东山上大宗师混战,范闲狙杀燕小乙,长公主和二皇子试图篡权谋逆,范家兄妹和五竹联手对付庆帝,这一桩桩一件件,就像启动了的滚筒洗衣机一样把京都,乃至全国都搅得天翻地覆。
但偏居于京都一隅的那两人,曾经是相声演员,而后加入了鉴查院,现在又慢慢回归相声的两个人,他们却始终在践行腥风血雨与我无关的信条,那些惊天大事,他们甚至理不清顺序,也记不住都有谁下场掺和过。只有在听说范闲狙杀了燕小乙的时候,周九良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原来竟然真有一把狙在这世上,哪天让范闲借我玩儿玩儿。”
另一句是——“可惜了,我没偷着的人头竟让范闲捡了去。”
孟鹤堂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翻了个白眼。
有一年,孟鹤堂跟周九良成亲了。费介,范闲,还有三处众人,都来吃了他俩的喜酒。那天在筵席上,酒至半酣的范闲跌跌撞撞地举起酒杯,不知第多少次敬两位新人。“恭喜小师叔,贺喜小师叔……嗝,恭喜你们成功内部消化!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儿孙……不对,徒子徒孙满堂!”
一旁陪他来的范若若没听懂他的话,忍不住好奇地问:“何为内部消化?”
说完祝词重新坐下的范闲想了想,解释道:“就是、就是同一个师门里的师兄弟、师兄妹成亲,就叫内部消化。”
“哦……”范若若听得似懂非懂,在她印象里,范闲给她介绍孟鹤堂和周九良的时候并没有说他俩是同门啊,只说了一个是三处的,一个是六处的,这样也能算内部消化吗?
她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关窍,但哥哥喝得半醉语焉不详,她只好随便揪了个三处的人,问:“嗳,你们这个小师叔,和那个六处的周九良,是同门师兄弟么?那你们怎么不一起喊他师叔?”
被问的人一脸懵逼。“不、不是啊。”
“那他俩为什么算内部消化?”
“不、不知道……”
这到底成了个无人能解但也无关紧要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