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天妃两百年了。
我做天妃两百年了,这也是我第两百次和天帝说同样的话。
“帝君,总有一天,这山这海无法再困住我。”
天帝闭着眼跟我打机锋:“万般有为法,不过梦幻泡影。世上哪有山海?”
我见他装聋作哑,便不再理他,转身捏了个诀,打算去西方净土坐上一坐,赏一赏莲花,看一看日落,也略略解些心中苦闷。
我以为这一次会像先前的一百九十九次,天帝什么都不会说。我继续往前走,他继续窝在他那把祖传的雕龙画凤的椅子里。
然而他忽然在我身后道:“人生天地间,便是笼中鸟。不困于此地,便困于别处。所谓行万步路,也不过是另找避难所。”
我正觉这一句振聋发聩,司命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你今儿走到一万了?”
天帝稳如泰山:“三生万物。三即是万。”
司命用唇语偷偷给我递话:“一动不动是王八。”
我怀疑天帝也看见他的唇语了,但是那厮也许没想好怎么骂回去,所以没发作。不过我是个矫情的人,即使被司命打了个大岔,我还是觉得天帝那句话说得漂亮。一瞬间我简直觉得遇见知己。实诚如我,顿时热泪盈眶,差点给他跪下:“帝君,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很像。今生遇见,也许真是前世缘分。”
结果那个没出息的货直接从祖传龙椅上跳了起来,后退了一步:“天妃慎言,什么缘分不缘分的,不知道的以为咱们俩在这搞潜规则呢,影响不好,影响不好。”
司命一伸手:“可惜喽,四可生不出万呀。拿钱。”
原来他们俩打了赌。我怀疑天帝从生下来就没有哪天走到过一万步,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打这种赌。兴许只是无聊而已。
我和天帝有过结发之盟,但并不是真的夫妻。我们那个结盟顶多算个劳动合同,我是那个打工的。天帝和天妃真做夫妻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那时候天上围绕这二人就有种种深恩厚爱和虐恋情深的传说。
后来这种事情多了,众神仙发现真是影响工作,有人旁敲侧击地提起过这件事,没想到瞬间一呼百应,连当时的天帝和天妃都各自松了一口气,天庭的办公室恋情被顺利禁止了。自此天帝和天妃各有各的仙侣,只在需要在人间显灵的时候挽一挽手,做一做恩爱夫妻相,给众生当个白头偕老的表率。
是以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天妃这个位分,实在也只是一个职称。如天帝所言,我们先前不熟,我这个职称真是我自个苦苦修炼得来的,没走半点后门。
做神仙的几千年,早把名利都看淡了,我非要这个职称,倒不是逢年过节想多露点脸,而是当年猪油蒙了心,还以为那个被人间无数人画在画像上,长相俊逸温茂的天帝,会是天底下最有智慧的人。我以为我当上了天妃,与那人日日相见,自己也就能明哲许多。说到底我是想认个师父。因为我是下届飞升上来的散仙,没家族没地位,没人愿意教导,可我心中有无数困惑不得解,这才打起了天帝的主意。
成为天妃的第一天,我就急火火地跑去问天帝:“帝君啊,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天帝声音低沉,坐在他祖传的椅子上,显得很疏离:“都成仙了,来问人生的意义,太晚。”
那时我不懂事,还接着问:“小仙静心思索许久也不得一点正见,还求帝君指教。”
天帝终于亮出了他的底牌:“心理咨询要收费的。”
“帝君都已经是神仙了!”
“神仙怎么了?神仙也有七情六欲。”
我仗着自己是新晋的天妃,也仗着法度完善他不敢真把我怎样,于是抄起手边琉璃盏就砸了过去,直接把他祖传的椅子砸了个豁。
这一下子砸得他一愣,也砸得我名声大噪。人皆说新晋的天妃第一天就与天帝大吵一架,不知是不是为着什么前尘往事。更有好事的老神仙自认有义务维持天庭秩序,明里暗里地劝我说天上好男儿多的是,不要对天帝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办公室恋情要不得。
后来再提起此事,天帝倒也不怎么生气,只是对我恨铁不成钢:“好歹施个法术呢,丢人。”
现在我倒不再像个小年轻一样纠结人生的意义,倒是天帝说过的话忽然像镀了金边一样,闪闪发光。他说,神仙也有七情六欲。
我于是往他身边蹭了蹭,顺带眨了眨眼睛:“帝君,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本君从不以相度人。”
我烦了:“说人话。”
“好看。就是平了点。”
司命在旁边打圆场:“平的好,现如今流行平的,平的显清瘦。”
我一把推开了司命,对天帝说:“既然互不嫌弃,那我们来场虐恋吧。”
天帝仍是一副庄严宝相,他是个见过世面的男人了,他不像司命那样一惊一乍。他喝了口酒,云淡风轻地问:“怎么虐?”
我想了想人间各种话本子的桥段,笃定道:“先虐我,再虐你。”
他思索片刻:“算了吧,好变态。”
他果然是个见过世面的男人。
司命又冒出来了,翻开他的小本子,对我说:“天妃娘娘,我看你是无聊了,你下凡历劫吧。”
我彻底怒了:“历了这么多劫当上神仙,是他妈为了下凡历劫的吗?”
这一句话,把他俩都问住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是又迷茫又痛苦。以至于我开始怀念之前当一个闲散小仙的日子,以及苦心修炼的日子,那时我以为在我当上天妃的时候,在我一路向前走的时候,这些疑惑都能解了。可如今疑惑仍是疑惑,路却没有了。
我明明知道天帝嘴里吐不出象牙,还是追着他一遍一遍地说:“当了天妃以后,我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意义。”我知道跟上司抱怨工作不是明智之举,但我还是说了。神仙没有解雇这一说,因此我有恃无恐。
天帝被我问烦了,频频抽烟,半晌才道,“一份工作而已,不要太挂怀。下班一起喝一杯?”
我本来想说我不愿意当借酒浇愁的懦夫,但是他说他请客,我也就没再拒绝。果然喝了酒,天帝的话才多起来。他问我:“在下界修炼的时候,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正色道:“是为天下苍生......”
天帝啧了一声:“说人话。”
“是找个不加班的工作。”
天帝一副满意的模样:“那你现在加班吗?摸着良心说。”
我摸了摸胸前的二两肉,感觉自己因为清闲而又丰满了一些。
“加班……但非常偶尔。”我说。
“那不就结了,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好工作。”
“可是我总觉得……”我咬咬牙,还是把话说完了,“一来愧对天下,二来愧对我自己的心。”
“年轻人不要自我陶醉,天下好好的,不缺你这份愧。做神仙嘛,本质与掏粪别无二致。”
“掏……什么?”我怀疑我听错了。
“掏粪。”天帝面不改色,“职业没有高低贵贱。”
我喝多了酒本来就难受,听了这话胸前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可是他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我只能恭恭敬敬拱手,来一句“您说得对。”
天帝掐了烟,结束了这段对话:“不对,还是掏粪更real一点。”
后来酒又添了几回,我喝得坐都坐不住,靠在他身上。酒很辣,我几乎要流泪。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说:“世间人人求自由,却人人都困顿。”
像对对子似的,他说:“众生各有枷锁,互相爱莫能助。”我佩服得不得了,天帝果然是天帝,什么话都接得上。
喝酒最怕话落地上,他不说话了,我就得说话,我趴在桌子上,透过酒杯看他:“上帝在熬鹰。我连笼子的边都摸不着,根本飞不出去。”
他抬起我一只胳膊把我架了起来:“阿门。我们是道家的神仙,天妃不该信上帝。”
我笑了,继而问他:“帝君,人都说天帝明哲,可我怎么觉得你很蠢呢?”
他大概不想同醉鬼计较,他说:“因为你聪明。”
“可是他们说你才聪明。”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在我模糊的印象里,天帝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小仙,因为在别人看来,不怀抱希望的人会显得更聪明一些。”
之后的事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比起“天妃”,我更喜欢他叫我“小仙”。
小仙。小仙。我莫名觉得这两个字很好听。我对帝君没有非分之想,但是我仍旧想要被特殊对待。人都贪心,神仙也是。
在雾气隐约的莲花池畔,我问天帝:“帝君,或许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有过。”
我瞬间睁大了八卦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了,那时候她还是山上一朵蓝色的小花。后来化成了人形,高兴得不得了,满山遍野地跑,一边跑一边跳舞。我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看了一整个冬天。”在我的印象中,这货很少这么认真地说话。
“那……后来呢?”
神仙通体清凉无汗,可是现在我却觉得手心隐隐有汗水渗出。我是花妖飞升成的神仙,好巧不巧也是蓝色,好巧不巧能化形的时候,也高兴得像个傻子。
“后来?后来就开春了。你知道的,春天人困的很,我就回家睡觉去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还没等我喘匀气,天帝就道:“小仙,那个人是你。”
我一下子秃噜到了地上:“不是说不……不玩虐恋的吗?”
“你不用有压力,你看那个小仙娥。”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莲花池那边有一个小仙娥正拿着只玉色的瓶子收集荷叶上的水珠。她穿得简净素丽,眉眼中是少年人的清越曼妙,一截手腕如白藕一般露在外面。
我听说司命那厮颇喜欢泡茶,尤其是用各种水泡茶,说是各有兴味,不同的水有不同的甘滑淳美。我还揶揄过他不知童子尿如何。于是看着那小仙娥,我立刻就想到了司命,于是我说:“应该是司命身边的人吧,怎么了?”
“她也挺好看的。”天帝又转回来看了我一眼,“本君不求与你有什么结果。天天只看着你,我也会审美疲劳。”
我快要被他气死:“我倒不知凡间供奉帝君之人若知帝君心性如此,该作何感想。”
“本君表里如一,见着信众,也说一样的话。”
我难以置信:“说对着发妻会审美疲劳?”
“自然要润色一番,我会说太过执着,只会受苦。”
我一口气闷在喉咙里,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对身边小仙道:“今年秋天,多开放一点升仙的名额吧。男的太少了。”
秋天还没到,就有一个人要飞升。此人曾是位凡间帝王,命格尊贵,如今轮回已过了十世,甚至不用修行就可以飞升。神仙也看出身的,世间没有道理可讲。好像之前这魂识也飞升过几回,但都被天帝打回了凡间,这次就直接没入了鬼族。
“人家来都来了,你这样真的好吗?”我问。
“杀孽太重了。”天帝拍了拍手,看着那魂魄掉下去,“万一上来寻衅滋事,麻烦。”
一百年前,在轮回镜中,我和天帝看过那人的一世。七岁登基,成了个傀儡皇帝,一直忍辱负重,羽翼渐丰便果断杀兄轼母,一生杀伐果决,收服了周边诸多部落,对待大臣恩威并济,然而对待宫人却残暴非常,身边伺候的人里不能善终者十之八九。
我想起边境的场景,忽然有些无力,我问天帝:“人生的意义……是斗争吗?”
天帝叹了口气:“是等待。”
“等什么?”
天帝沉默半晌,终于想起一个“等”字辈的东西:“等……等风来?”
我忍了又忍:“去你妈的。”
秋天很快就到了,天帝派我去下届物色有慧根的灵魂,助他们修炼飞升。我很高兴地接了这个差事,这于我也是功德一件。这一次去的是和尚辩经之处,我隐去了容貌,做一副带发修行的模样,穿一身灰白安安静静坐在人群中,回来时候却是气得不轻。
“不懂装懂,懂了装不懂!”我把僧帽一摔。
“是吗。”天帝坐得比打坐的和尚还稳当。
“偷换十八般概念,与人打机锋,不通万物之理,只能周旋于人,日复一日永远不通,这种人到老以至奸猾,也不够一句死得其所。”
天帝就像个捧哏:“嚯。”
我把烟从他嘴里抢过来:“帝君让我从这里边选能成仙的?帝君莫不是疯了吧。”
天帝看了我一眼,拿出了电子烟,重新吞云吐雾:“当了神仙,死都费劲,你还想得其所呢?”他顿了顿,看着我,那眼神很深,“下界都是这样的,你忘了自己上来的时候什么样了。阿言,你不能自己过了河,就要拆桥。”
阿言曾是我凡间的名字。天帝在敲打我,我忽然就红了脸。他比我明哲,比我通澈,他看透了我。我也是没有慧根的,可是我虚荣,我贪心,我想成仙,我想长生,我过了河就想水涨船高。
凡间的叶子越来越黄,不论我如何不满意,下届仍旧是有一群牛鬼蛇神飞升成仙了。天庭这两天很是热闹,也终于算有点新鲜事。
“我收了个徒弟。”天帝说。
不管天庭如今的体制如何扁平,天帝也还是我的上司。我寻思着这两天冒犯他的次数实在有点多,怕以后不好混,还是把“你能教人点啥”给咽了下去,虚心地问:“这位后辈的志向主要在哪方面呢?还是说目前很迷茫,还需要引导呢?”
“哦,他有自己明确想学的东西。”
我等了半天,也只见他抽烟,没有后文。得了,卖关子等我问呢。
于是我更加虚心:“那么,他想学什么呢?”
天帝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实在没忍住:“开电梯有什么可学的。”
“可说呢。”
我终于还是决定下凡历劫。
“我想要那种能力。通彻古今,贯明未来。你明白吗?那时候人生对我来说就不会是一团乱麻,不会是我凑得太近反而什么都看不清的东西,它会像一张地图一样清晰。我要去哪里,我该怎么走,都会一清二楚。那时我看到一只蝴蝶就能预见暴风雨。”
天帝皱眉:“你看天气预报不行吗?”
“你不懂,我要从花中见世界,从叶中见菩提。我要去找先知。天上没有,我就去凡间找。”
天帝答应得很痛快:“去吧。等你找到了,帮我问问下期彩票号。”
我不愿意理他,转身就走,他在我身后道:“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先知,不过如果你去问西天佛祖,他会告诉你,在梦里寻找故乡,本身就是很荒唐的事情。”
我这才发现,他正经说话的时候,声音又低又苍凉,好像雨水将落未落的天气。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问过。”
即使天帝已经撞过南墙,我还是要试一试,我不想要这几千年毫无意义。更何况我也许还有好几千年要活。我去的时候司命正好要关门,我赶紧挤了进去:“我有急事,我要下凡历劫。”
司命:“行啊去吧。”
我:?这么草率的吗?
这时天帝也挤了进来:“我陪着吧。以往都是成双成对的,一到历劫,我跑了不好,显得不仗义。”
司命:“行啊。”
我看着司命,司命看着我。我终于问:“那我们应该历个什么……”
司命好像才想起来这是他的职责。他随意地在他的小本子上一翻:“哦就这页吧,去吧。”说完他就把我们俩一推,霎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隐约间还听见天帝的声音:“这是个什么……”
我忽然觉得身体一轻,旋即就开始不受控制地飞速下坠,耳畔风声极大,我几乎无法呼吸。过了一会儿,我眼前终于清明了两分,就见坠落中,天帝拉着司命问:“这是个什么劫?我们到凡间是谁啊?”
我看着司命:“我靠他怎么把你也拉下来了?
司命对着我大喊:“我靠我怎么知道!”又对着天帝大喊:“我靠我怎么知道!”
天帝骂出了我认识他以来的第一句脏话:“我靠你不看命簿的啊!”
司命吼得更大声:“谁他妈让你们下班的点儿来!我这不是等着下班吗!”
眼看着就要落地,这两个男人还在这磨磨唧唧地吵架,我赶紧抢过司命手中的命簿:
“法治劫。天帝叫……张三。是个法外狂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