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163】最终崩坏（下）

按照杰瑞米的要求，电视台的每个人都必须留住性命。奇波夫也兑现了这个诺言—暂时的。反正，等到自己的计划完全成功之时，整座小镇都会化作墓穴。

奇波夫对他们的处理方式很简单：四个一组搬到电视塔外，用绳索捆住。这样处理约八到十次后，二人关闭大门，将一切可用的门锁与门凿栓好，之后在门前堆砌了一大堆与电子机械无关的重物。

桌子，木箱，备用零件与花瓶摆设，能用的堵塞物都用上了。

奇波夫摆弄着手中分裂出的一团金属细胞，肿瘤状的怪形下是渴望猎食的欲望本质，半透明血管在它的背部无序跳动。晚宴将在一小时内开始，这座电视塔足够高大，信号覆盖面积足够笼罩整个城镇，也可将无数金属细胞虚体化后释放。

奇波夫是那些细胞的首脑，正如蚁群的蚁后，蜂群的蜂后一般。在它们完成占据这座小镇的第一步后，第二目标便是市中心，之后是整个州，整个美国—最后是全世界，将一切屠杀殆尽，不留生机。

如果说原本是人类杀手的奇波夫只是疯狂，那化为机械意识的奇波夫便是毫无底线的歇斯底里，它不需要钱，钞票也无法扼制它对鲜血的渴望，它真的只是为了杀戮而杀戮。

新的佳肴，这种病态情绪对金属细胞而言新鲜而又丰盛。

于是，这些金属细胞开始大肆进食那种新的情感，它们的细胞结构也开始发生异变，由银白转化为纯暗色调，原本排列有序的细胞膜质也化为深黑，像是涂满毒药、被洞穴蜘蛛无序喷射的蛛网群落。

至于杰瑞米那个傻小子，他恐怕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呢！他还以为自己能成为新世界的领导者，与奇波夫分庭抗礼。他还以为自己也能凭借金属细胞重塑世界，哈哈哈，真是个烂透了的三流笑话！

金属细胞是天生的杀戮机器，怎么可能被用来过家家？什么安定的平静生活，通通都是空话—比二氧化碳更加无用的废话！自从手上沾染了冰骨的血液后，杰瑞米就注定与他所向往的平静无缘了。

“真是个傻小子。”奇波夫在心中对杰瑞米暗骂道。

不过，对于杰瑞米这具傀儡，奇波夫它还用得着。想想看吧，当整个城市都伴随着一切生命化为残垣，只剩下空心的白骨与尸骸，而杰瑞米是除奇波夫以外的唯一目击者，那他的心中会是何等绝望？

而进食这些绝望的金属细胞，又会产生何等惊艳的异变？

想到这些猜想，奇波夫内心的兴奋就无法扼制。它用小刀在自己的大衣上划下一刀，以此来提醒自己保持冷静，现在可不是打开瓶塞倾倒香槟的时候，计划的实施还不到二分之一，它可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距离计划实现到百分之百也快了。

不需要比喻，这速度就是电梯那样：只要乘坐电梯到达电视塔顶端，它的计划就—好吧，它必须承认电梯损坏不在计划之内。这样的话，它和杰瑞米也只好走楼梯了。

整整十层，看来计划的实现时间要向后延迟个半小时左右了。

可是，他们也没有想过一件事：这种低级障碍在警方的枪支面前不值一提，更何况还有雪诺的协助。可雪诺并不想对杰瑞米使用武力，她知道他不是那种人，他不会任凭毁灭降临世间。

因为她，因为千字节记得曾经的杰瑞米，那个生活艰辛但乐观的他。雪诺也相信，自己能够唤醒曾经的杰瑞米。

真的吗？杰瑞米杀死了自己的仇人，可那真的是个罪该万死的罪犯！她也许无法认同杰瑞米的做法，可她能试着理解他的内心。现在，杰瑞米的内心是一座昏暗的仓库，绝望与无助的蛛网、灰尘将希望蒙罩，可雪诺能感受到其他的东西，一盏白烛般的细微火光—那是杰瑞米内心的最后良知。

这么说，一切还有希望。

在独自走入电视塔前，雪诺向警方提出一个要求：她希望自己去与杰瑞米见一面，如果半小时内自己没能安全走出这座塔，警方则可对塔内发起突袭。

卡德曼警官同意了，可在雪诺临行之前，他还是将她叫住，以警方的名义塞给她一把手枪：“只有三发子弹，注意安全，孩子。”说完，他拍了拍雪诺的左肩，她是个勇敢的女孩，或许，她也能为杰瑞米带去希望？

“谢谢您，我会的。”雪诺转过身，将手枪藏在身后。迎着电视塔中传出的风声与黑暗，她的左脚迈入塔门，丝毫没有流露出恐惧与悔恨。

这样的场景，她见多了。

遁入黑暗后，她将手枪从腰间取出，卸掉弹夹，清空子弹。枪支自然还要物归原主，可她不想让任何一颗子弹伤到杰瑞米。

“啊，雪诺小姐。真是抱歉，这里没什么烛光和欢迎晚宴，”奇波夫的右脚踏上第一层台阶，“如果没什么事的话，那就请回吧！”

雪诺向杰瑞米的背影跑去，她向他伸出左手，却被杰瑞米的巴掌回绝。杰瑞米没有回头，可泪水滴落时的闪光，与地上的泪痕一同出卖了他。杰瑞米咬住内心那份该死的悲伤，对雪诺发出劝告：“奇波夫是对的，雪诺，你不该来插手这件事。”

“可你这么做是不对的，杰瑞米！”雪诺的双手，最终还上搭在杰瑞米的双肩，“这不是我认识的你，求你了，和我一起回去，我们离开这座城市，你想到哪里我都可以跟着你！我们不再分开了，好么？”

“ 不—！”杰瑞米将雪诺直接推开，他不去管眼角的泪水与红印，只是像木偶那样摇着头：逃离这里？他为什么要走？很快奇波夫的实验就要开始了，等它成功之后，他就能与它一样支配一切，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了！

“雪诺，你还不明白吗？我是个失败者，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钞票，”杰瑞米的指甲刺入掌心，开始形成血丝、滴出血液。可他手中的双拳并未放松，反而愈发攥紧，

“看看你，有那么多追随者与爱慕者，那样好的前途，那样好的工作…你这样完美的人，我配不上！等我完成这一切—”

“—在那之后，我就不会再缺少什么了，要什么就有什么，你明白吗？”杰瑞米的质问，更像是酗酒后的流浪汉在放声大喊，“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到那时，我才可以正视你，正视这段感情！到那时，我才会有和你约会的勇气！”

“可我不需要你统治世界什么的，我只要原来那个善良的你回来！”

“那个懦弱的我早就该死了，现在他该被埋在坟场里！别再怀念他了！”

奇波夫则在这时跨下台阶，距离雪诺与卡德曼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10分钟，奇波夫也没法等太长时间。在它看到雪诺身后暗藏的火器后，它的脑中立刻闪过一个能彻底解决这次恋爱恩怨的方法。

它的想法，很快通过精神共振传导到杰瑞米心中。二人体内都流淌着同一种金属细胞，意识共享也是这种生物的生存方式之一。

可杰瑞米还想给雪诺留个台阶，奇波夫默许了他。可如果雪诺仍然不识好歹，那一些暴力手段也是必要的。

“雪诺，听着，我必须为我过去的所作所为道歉，”杰瑞米一改刚刚的强势与恼怒，专用一种带着些矫揉造作的温柔语气，像是哄骗三只小猪开门的饿狼，“我保证，等我们完成这次实验，我就去找你，我们会过上好日子！不论你是机器，还是人类—”

“杰瑞米，我不需要你说的那种好日子，我只要—”雪诺还没说完，杰瑞米的左手便伸入她的腰间。雪诺的五指飞快扫过那处衣褶，她发现卡德曼警官给她的那把手枪不见了。

杰瑞米晃了晃手中的枪支，既然雪诺不接受这块台阶，那就亲手将之砸碎好了。

“骗子！”杰瑞米拉开手枪保险，对准雪诺连开数枪。快速的枪响与冲击，就连雪诺也无暇躲闪。很快，身材曼妙的金发女人倒在杰瑞米身前，杰瑞米扔掉手枪，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他亲手杀死了一个爱着自己的人，一个自己所爱的人。

就在五秒之前。

奇波夫允许他抱住她的尸体痛哭一会儿，不是出于怜悯，而是为了让体内的小家伙们加一顿餐：痛失爱人的强烈悔恨，又是引人垂涎的负面情绪！

“雪诺，我，这，这不是我的本意…真的不是…”

究竟是为了自我催眠而做作的戏码，还是失去爱人后的真正悔悟，这就连奇波夫也无法分辨。只有杰瑞米的内心与泪水，才能告诉杰瑞米他真正的想法。

可是，为什么雪诺的身体上没有弹孔？不，她是台机器。可这种修复能力也太强大了些！就在杰瑞米被悲伤与疑惑包裹时，雪诺睁开双眼，杰瑞米的泪水滴入她的粉色双眸之中。

太好了，她还活着。

“那是，卡德曼警官让我带来的枪，”雪诺将左手放上杰瑞米的脸颊，替他拭干脸颊的泪痕，“可我还是下不去手，所以我卸掉了弹夹。我爱你，杰瑞米，但不是现在的你，让以前那个…温柔的你回来吧，求你了…”

雪诺体内的金属细胞，与杰瑞米的心弦展开共鸣。如果奇波夫做得到，那她也同样可以！这些记忆中充满美好与希望，那时她还不是雪诺，那时她甚至还没有这具躯体，那时，杰瑞米称她为千字节—就像斯坦曾做过的那样。

“可我的温柔都是些废品，它们救不了任何人！”

“你不要去救任何人，杰瑞米，你只需要救出你自己，这就足够了。”

谁说杰瑞米的温柔救不了任何人？雪诺的一幕幕回忆开始在杰瑞米眼前浮现：当它的训练失败时，是杰瑞米为它修理，给它新的勇气与活力。是曾经的他让它知道，原来人类除了冷漠无情外还会微笑，还会感受世间的美好。是他为它带去第一束鲜花，让它了解到训练室与走廊过道以外的世界…

也是杰瑞米，让千字节在被注入金属细胞、进行肢体改造时重燃活下去的动力，这种动力比对99号的仇恨更加旺盛，也更加纯粹。

回忆在杰瑞米提出分手的一块片段中戛然而止，杰瑞米的灵魂回到现实：雪诺及时将自己推开，之后，从奇波夫手中射出的一道蛇形电弧刺穿了雪诺的胸部。

烟雾，噪音与爆破声。在雪诺的躯壳完全化为虚无之前，杰瑞米看到了她对自己的笑容与肯定—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雪诺依然信任着杰瑞米，相信他能够迷途知返，相信自己的爱人能够回到从前！

“这是个新把戏，不想和她一样的话就滚过来。”

奇波夫收起手中的电流：通过电流刺激，让金属细胞宿主体内的细胞个体加速分裂与生长，最终成为癌症般的存在。但比癌症要痛苦，也更快速。至于刚才的爆炸，自然是金属细胞过度分裂与癌变后的自我毁灭机制—走上错误的演化道路，这种自毁是为了维持整个组群的优良进化而考虑。

这样看来，雪诺体内那些自毁的金属细胞也算是英勇就义。至少在金属细胞这个种群中是这样。如果将来的生物学中，出现有关金属生命体的研究分支，那么学者们或许能做出更为客观的评价。

“很好，奇波夫先生，”杰瑞米点了点头，手中划过几道与奇波夫指尖相同的蓝色电弧，“多亏你的记忆共享，现在你也可以试试这东西的滋味了—从我这里！”

奇波夫轻蔑地将头部向左倾斜，傲慢的小子！他会为自己的背叛付出代价！

那一天，没有人知道电视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两道刺眼且巨大的幽蓝电柱划破长空，让夜晚化作白日。在那之后，一者化为残骸，另一者则拖起伤痕累累的躯体走向自己的爱人。

还好，这些残骸，脑部内存卡与核心零件，它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雪诺还有生还的希望。想到这些，杰瑞米激动地吐出一口带血泡沫，凭借自己现在的生命力，再次对这些残骸使用加速生长的电流不是难事。

“千字节啊，这可能是我，咳咳！最后一次修理你了，咳咳，咳！”

只要控制好细胞的转移与分生速率，那便不易再产生类似癌变的情况。杰瑞米修理过千字节的四肢，可却从未接触过雪诺这种完全拟人的机器，修理起来倒是有些难度。

“再见了，雪诺…”

恐怕，这句“再见”即将成为谎言。杰瑞米看着全身赤裸、恢复呼吸的雪诺，将自己身上破损的大衣遮盖到她的胸前：现在可不能着凉啊。等警察们赶到，等他们发现雪诺，她就会安全了吧…

雪诺紧闭双眼，可神态却十分放松、柔和。杰瑞米将几缕茫乱的发丝拨到雪诺身后，能这样看着雪诺入睡，真好。

他本可拥有这样的生活，可他死到临头却依然是个懦夫。

他的身体在衰老，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在他的血管中流失。杰瑞米知道，时间到了，他该走了，就像奇波夫那样。不过，临终之前能为世界抹除一名恶魔，这让杰瑞米感到庆幸。

20分钟后，当警员们在卡德曼带领下闯入电视塔时，只有一具被电流烧焦的机械遗骸、昏迷的金发女人，以及卧在女人胸前、双手紧扣雪诺十指的一具无名骷髅。

骷髅被埋葬，遗骸被焚烧殆尽。卡德曼不希望任何人以后再展开类似穆迪那种疯狂研究，至于“失踪”的杰瑞米，雪诺也无法回答。卡德曼将之判定为一种心灵创伤造成的记忆性逃避，便也不在过问。

比起警察，雪诺更需要的是一段静养，亦或一次心理医生疗程。

杰瑞米的葬礼，只有雪诺一人参加。

他的墓碑被立在公园的湖边，一颗粗壮的老橡树下。

巧合的是，露戴因也在那里为一尊墓碑献花，只有她自己。

见雪诺向自己走来，露戴因还没等对方开口便解开她的疑惑：“一个我爱过的人。”

这样啊，雪诺点了点头：她也是，杰瑞米爱着自己，她也爱着杰瑞米。无论何时，她相信杰瑞米会永远活在自己心中。

最后一刻，杰瑞米幡然醒悟，良知最终战胜了仇恨。正如之前与99号对战时的雪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杰瑞米与雪诺完成了他们的相互救赎。

愿世间一切孤独的灵魂，都能手捧红烛，相互温暖彼此。

愿世间的灵魂不再孤独，不再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