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心疼

希实这才看过去,方才被那几个围在他身边的公安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视线没有注意到,他的右手手臂上还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一圈一圈,由腋下缠到了手肘。看那个包扎方法,定不像他所说的“没什么大事”。她刚要再开口就被降谷投来的眼神制止,于是在自己嘴上做了拉上拉链的动作,乖乖地噤了声。

“我猜你也是忙起来就忘记看手机,”降谷在自己的手机上点了几下,将屏幕转向她,“今天回来的事情我还是有告诉你的。”

希实的手机一直依着研究所的规矩整天锁在实验室门口的储藏柜中,而她对手机依赖性又不是很强,因而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之处。直到降谷提及她才发觉自己确实很久没有看到手机了,便想去包里翻找,刚触到背包的带子便倏地想起,自己似乎就这么将手机忘在了那里,这才错过了他回来的消息。

降谷见她呆呆地愣住,也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便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先用我的吧。”

希实接过手机,却只放在了膝上,先探过身去先细细检查了他手上的针是否因为刚才的动作偏了位置,而后又起身越过他看了看药袋上标记的成分,不由得蹙紧了眉头,抬起手将输液的速度稍稍调慢了些。

[这个速度是你自己调过吗?还真拿自己当铁人呀。就算你想要早点赶回去,消炎的药也不可以输这么快,会出问题的。]

她在手机上打好了字,又送到他眼前。

降谷先是一怔,也看了一眼输液的袋子,而后摇摇头,“不是我。我这浑身酒气的,也没打算再回办公室去。可能是刚才这里小孩子多,不小心碰到了吧。”

希实半信半疑,且不说那不是小孩子能碰到的高度,就算真的碰了一下,也不可能那么精准就碰到调节钮,何况还是向上拨动。但希实见他现在这般样子,也没心思再去追究别的,只当是个意外,囫囵过去也就罢了。她垂眸看向他臂膀上的那处伤,指尖因欲把力道控制到最小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到他手臂上的纱布。

[裹了这么厚的纱布,哪里还是小伤,一定很痛吧。]

降谷犹记得希实第一次见他负伤时的那副样子,一晃多年过去,时至如今,面对他身上的伤她仍是这样一副似泣非泣的样子。多一分抽噎则难免腻烦,多一分隐忍又略显冷漠。她的心疼与情愫,全都藏于这泣与不泣之间泛红的眼眶之中。

“不疼,是他们包扎得太夸张了,其实只是个挺浅的口子而已。”他答着,怕她不信,强忍着故作淡定地活动了一下胳膊,又将话题引开,“刚听风见说是你帮忙验了那人身上带的毒药,两边跑也是辛苦你了。”

[专业而已,分内之事。不过我才知道东大和公安还有合作,横竖我早就在你的棋盘上了。]

希实心里明镜似的,什么样的伤口用什么样的包扎方法她清楚得很,任凭他再怎么打马虎眼也瞒不过她的眼睛。但明白是一回事,是否争辩到底又是另一回事。她更加清楚的是,他大概会穷尽一切办法只为不让自己担心,因此便索性咽下了那些辩白的话语,只将心里的那点不甘落在了“专业”二字之上。

降谷看出她的意思,但仍忍俊不禁,忙道,“这你可就又冤枉我了,你要去东大这事也没和我说不是,哪来的棋盘棋子一说。”

希实转念一想他这话倒也没错,到底自己也不是真心计较,反倒是能帮上他的忙,心中平添了些喜悦,只是嘴上还是维护了自己的面子。

[也就是我了,这么心甘情愿地替你卖命。]

他闻言似是又想起了此前试药一事,立马敛了笑容,脸色沉了下来,“呸,别胡说,谁要你的命。”

希实也心里一沉,见他又故事重提,便也正色起来。

[你不要,我知道。那你,又知道我的心意吗?]

她眼中噙着泪,眼角泛红,嘴唇微启,却连抽噎声都发不出。她不想让降谷发觉,只是兀自埋头继续打着字。

[先前你说我不爱惜自己,那你这又算什么,这话到你身上竟不作数了吗?你的担心我放在心上了,那你呢?]

降谷看了冷光屏幕上的几行字,像是一字一字扎在了心上,忽然忧喜交加,一时语塞。喜在她对自己如此挂心,不免受其感动。忧在先前光顾着她的身体,要她凡事以自己的安全为先,却忘了要推己及人这个道理。

降谷抬手欲抚她的脸颊,她却似是有意置气一般执拗地扭过脸去,惹得他更是怜惜,“你说的是,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以后我一定记得,家里有人会心疼,就不会再胡乱逞强了。”

二人取了药从医院出来,雨势已经渐弱,刚出来时还有些零零点点的雨滴,快走到家时已经全然停了。阴云散尽,仅剩下些飞絮似的尾巴,在澄亮的夜空中划出几道优雅的长线,难得露出了皎洁明亮的月光。

希实从浴室出来,见降谷的房门虚掩着,屋内暖黄色的灯光从门缝中投向走廊。她知降谷定是还没睡,便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轻轻推开了对面的这扇门。只见他就坐在床边,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和运动长裤,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头发湿答答的,发梢上还挂着水滴,隐隐散发出洗发露淡淡的青柠味。他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随意地搭在膝上,应是注意到了她的接近,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她叹口气,料想他这视工作为命的习惯也非是朝夕之间说改就能改的。但她自认医院那一席话已经道尽了应说的,他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因此她也没有继续劝阻的打算,只默默上前,爬上床到他跟前,跪直了身子,将他搭在颈上的毛巾取了下来,就势帮他擦起了头发。

“会感冒的。”天气放晴后她身上也爽快了许多,说话也不似刚才那么吃力,不过是声音小了点。

降谷本想着整理些近几天没来得及看的消息,因着这下雨天太憋闷便也没有关门,见她进来倒也没有特别在意,毕竟自己处理的这些琐事也不必特别防着她。哪知她二话不说就爬到了床上来,也真是有股子莽撞劲儿。

他没吱声,任由小姑娘揉着他的发顶,从额发擦到后脑。不知她是不是太没自觉,只越靠越近。降谷倒不慌不忙,温香软玉在怀,还愣是将一周多以来的邮件看了个遍,才将手机放到了一边。他一手揽过她的腰肢,昂头看着她笑道,“你这虽是从小就在我身边,还真是对我一点都不设防。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希实自然不会不懂他是何意,但也只是放下毛巾顺手放到了一旁,报以一笑,“好端端的,我防你做什么?”

降谷本是想插科打诨两句,说句混话让她早点回去休息也就是了,谁想她倒知难而上了,于是一个巧劲便翻过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左手撑住身子,右臂则稳稳垫在她的脑后。

希实这才慌了神,倒也不是怕他做什么,只是担心他牵动了伤口。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对方却丝毫不动,她只好轻轻推了推他另一边支撑的手臂,“不闹了,小心碰到伤口……”

“没那么脆弱,”他虽这么说,但见她真的心急便还是将她抱了起来,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腿上,摩挲着她的脸颊,“别怕,我说过的,我不会离开。”

她一怔。

害怕,她么?

现在她的信任是真心的,这不容置喙。但那段被丢下的记忆,尽管只是一连串环环相扣又无根无源的误会与错过,却像是肌肉记忆,不是她主观想要忘记就可以做到的。

害怕,或许是真的。

害怕某一个选择会让他们渐行渐远,害怕自己会打着“为了他”的旗号再次选择销声匿迹,害怕他不再能容忍自己的任性妄为,害怕终有一天相互隐瞒会变成难以逾越的鸿沟。她曾经也像那些小女孩一般,幻想着苦尽甘来,骑士披荆斩棘救出囚于高塔的公主后,两人便会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但事实是,即使是尘埃落定的如今,她仍然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仿佛每个下一秒都有无数的变数在等着她,仿佛阖上眼,再睁开的时候一切都会分崩离析。

没错,她在害怕。

不是一天两天的害怕,长年累月的忧心与恐惧似乎成为了她的习惯,在她的体内肆意疯长,她的每一个细胞都紧绷着,随时准备着进行下一场战斗。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放松下来。她不惧啮檗,亦不再追求甘甜,现在令她害怕的是,面对这一杯平淡无味的白水,她竟不知如何下咽。

她以为这些问题可能需要自己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去治愈去淡化,但是他发现了。

刚才还问他是否真的知晓她的心意,这会她才明白,他确为知己者,甚至比她自己更甚。

昏暗的灯光之下,她似是回到了五感被掠夺的那个时候,思绪占据了她全部的大脑,以至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不清。在她回到现实之前,她已凑过身去,贴上他的唇,舌尖隐隐的咸味才让她发觉自己的眼角有泪不断滑落。朦胧恍惚中,唇齿厮磨间,她只记得自己说——

「别再放我走了」。

至此,一夜无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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