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后06

[六]

陛下一手策划的流民之乱平歇后,庭舟性情大变,行事不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反而走了几步险棋,利用林氏将其余几姓世家逼入绝境。林氏收服其他世家后空前壮大,对外又说宴舟于流民之乱。这江山,几乎已是庭舟与林氏的囊中之物。

我的伤养了很久,无聊时只同陛下对弈。我道:“太子殿下已然脱胎换骨,陛下可无忧矣。”

他摇头落下一子,身子斜倚在棋桌上笑道:“性情是铁血一些,可他到底要护什么?要覆什么?总还没出现将他逼死的绝

境。”陛下身体很不利索了.精神却反常地好。我神色一凛,落子赌去路,陛下却像等着这手般迅速行一步,“朕像阿玉从前耍

赖那般藏起过一颗子,现今也该派上用场了。”

我低头看棋局,将棋子丢进棋盒里,拍拍手笑道:“陛下行一知百.阿玉输了。”

今年的除夕晚宴颇冷清,再热闹的舞,演得多了也是无趣。

陛下中途离开,留我坐镇主殿,我百无聊赖地摸起一块糕点,刚咬一口便吐出拿帕子偷偷接下来。转身去看奉糕点的小婢,是个脸生的,我和颜悦色地问:“不知道本宫从不吃核桃仁吗?”

她跪伏在地,我却只是尽早离开。虽然吃得不多,脖子上脸上却已像蚂蚁蠕动一般,我坐在一挂珠帘后等太医,时不时挠挠已快攀上脸颊的红斑。珠帘响动,我闻到一阵细细的酒香,抬头便见到了庭舟。

那注目礼行了太久,久到让我快想起来前世般久隔的旧事。

珠帘一根一根从他臂弯滑落至肩头,他开口时酒气如寒气,喷酒一室:“萧兄。”乍然一笑,笑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冒起,“竟

是萧兄。”

我也知瞒不住他,大大方方地坐好,用从前低沉的嗓音和口吻唤他:“小殿下,许久不见。”

萧遇对核桃仁过敏,萧玉也过敏,没有那么巧的事。

这么巧,只因为萧遇便是萧玉。那年坝上原野.他遇见的那人,是我。

庭舟十二岁时被陛下带着一同巡视坝上,军中无少年郎.

他最亲近的便是我。可我其实也不是少年。父亲一生亦只得我一女,他忠君爱国,对我的要求亦是一样,于是,我在坝上是萧

遇,在京中便是萧玉。

庭舟来时我教他骑马射箭,带他打猎排兵,星夜里拗他不过被扯去听一夜的狼嚎。我曾将他抱上过马背,也从野兽嘴下抢过他挟在胳肢窝下一路逃窜,他说我生得清秀像个女公子,他说将来要封我当大将军。

我从没见过庭舟那样心软悲悯的皇族,连我打猎剥狼皮他都心疼没奶喝的小狼崽。我问:“那怎么办?战士们会冷的。”他

便像做错事般,脑袋垂下又抬起,委委屈屈地道:“可以穿棉缎啊……”

实在是不知人间疾苦又心善的孩子。我不会照做,只骗他说:“好,下回不打猎了,都穿棉缎。”庭舟居然开怀地笑起来,抱住我笑道:“萧兄是这世上最好的人!”那时我一愣,只觉怀中炙热,被他环住的地方想要融化开来。

后来,为他说的那句话,我赔尽一生。

庭舟在坝上落水时,我因怕暴露女子身份便未下水救他,后来陛下带他回京疗养。他时常写信过来,我有空也提笔回两句。

他问我是不是不再猎狼了,我看一眼帐中堆积的狼皮,脸不红心不跳地回,是的。他说坝上太冷,等他登基,会让我和父亲回京

休养,让所有士兵都回家乡去。我想了很久,终于还是烧掉了写着“谢殿下”三字的回信。

陛下何其睿智,坝上匆匆一瞥,几封书信往来,既知晓了父亲与我偷梁换柱,也看清了我对庭舟的心思。功高震主自古至今,父亲与我都太实诚地爱国了。于是陛下写信来问,是要坝上的萧遇,还是要京中的萧玉。

父亲放下信,老泪纵横,他看了一眼陛下派来的二十来位护卫,朝我开口:“阿玉,你去吧,去陛下身边。你这一生,不可能全耗在坝上。你去吧,好好的。阿爹在这儿,也会好好的……”

陛下担心来日事成我不受控制重返坝上,便有一名护卫上前碎了我的膝盖骨又接上。便有了后来的皇后萧玉,便有了庭舟对我的百般挑衅。

我当皇后已有三年,庭舟离开坝上已有八年。隔了那么多纷争合磨,他却只是看着我,朗声大笑起来:“萧兄当日听闻我

跪在雨里同父皇说萧氏没有谋反之心,该是觉得好笑吧?皇后次次听孤谈起‘如月如星清澈似溪’的萧兄,该是怜悯孤的愚蠢

吧?”

“将孤玩弄在手掌心,好玩吧?”他哈哈笑着,眼泪流了出来,“果然果然!真心信不得,旁人靠不得,萧玉——爱不得!”

他转身拂开珠帘走远,走了很远吧,可我眼前还是那张又笑又哭的脸。

珠帘一直晃了很久,被内室走出的陛下温柔地抹停。陛下像是怜悯我,可我带着笑意慢慢跪下:“臣妾拜贺陛下,求仁得仁。”

庭舟不可能发觉我是萧遇,是陛下让人上糕点时故意嚷嚷不能给皇后娘娘上核桃酥。庭舟听见起了疑心,便偷偷让人端上来。陛下知道萧遇是庭舟心中的信仰,等他发觉萧遇便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萧玉,信仰只能破灭,他再也不会相信人心。对林氏亦如此。

凉薄冷血,刻骨无情。

庭舟,很快便可成为帝王。

陛下问我:“阿玉,你失了他的爱,伤心不伤心?”

“世上安得双全法,阿玉是个知足的,”我仰起脸笑道,“阿玉,不伤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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