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绘烟雨.02
[二]
寂芜这次回来,便没再打算离开。
近古稀的陆将军曾是晚清镇守江南的军阀,无论外头天翻地覆,都执意护着苏州的一方太平。如今承欢膝下的只剩她一个孙女,所以守护苏州的土地和百姓往后便成了她的责任。
“守住苏北,苏州方能太平。谢家手握徽州重兵,若有他们的支持,谅谁也渡不过长江天堑。少维那孩子也自小对你有意,甚至同意入赘……”早些年还能依着她已去上海读书的借口推脱,现下再拖不得了,缠绵病榻的老人哀哀叹了声,“囡囡,阿嗲老了。
终于败在这句话下。
筹办婚礼并非易事,久来伶俜的陆家自是要招纳更多人手。
寂芜是在途经东榭复廊时与他不期而遇的,隔着一扇夔纹漏窗两人目光相撞,他一惊,而她站定沉默片刻便匆匆离开。
距初见已有数月,他想幸亏她不再记得自己,翌日却又被重新分配了差事。打扫画室自然是个美差,尤其当他拨开尘雾重重时,发现她正端坐于美景中央。
分明是只有二八年纪的少女,一身纤弱的旗袍却再没人能穿出这种婉约的味道,即便是月份牌上袅袅娜娜的年画女郎也不能。
搁下画笔,她对他笑了笑,眸光澄澈如明镜,仿佛能将人看透:“楚望。”
“为么没有揭穿我?”他支臂倚墙,吊儿郎当地环视一圈,“这些画上去可比那个被我典当掉的破镯子值钱。”
她眼神一黯,垂眸兀自专注地作画。待抬头再看时,画室被打扫得焕然一新,可那人已没了身影。
平日里他本分利索地完成差事,刻意装作不认识她,擦肩而过时连夹带的风都冰冻三尺。她不是没有查过他闲时的行踪,却从无例外地将那些忧心仲仲的回禀擅自压下。
午夜,她等在后门,亲手奉上一套新的衬衣,在他因失血而惨白的面孔掠过一阵惊慌时柔声道:“没别的意思,只是瞧你……许久没添新衣了。”
身手那样好的人,想必是遭遇军队的枪战了。
他捂住汩汩渗血的破衣口子,连旧伤疮疤都一时炽热得难熬,硬声道:“不必。”
秋后之期,陆将军于苏州闹市当众枪决了数名匪徒。寂芜扶着角楼上的栏杆,于一片叫好的民众中捕捉到了那紧攥铁拳的男子。这些人跟随他多年,平生多义气,时势造英雄,屈于流寇也无非生计所迫。只可惜,这是在她阿嗲的苏州。
他猛地抬眼,眸色猩红胜过街边木棉,跨过人山人海一瞬将她穿透。
他合该也恨她的。
寂芜喜静,住处尤其偏僻,一夜侍女交班时出了差错,因此犯病的时候没人在身旁,咯出一摊血时她已神思恍惚,分明看不清来人,却因那双温热坚硬的大手莫名感到心安。
她又轻又慢的话语碎玉一般落在那人又急又快的步子间:“小时候我害了一场大病,算命先生说是因为陆家杀戮过甚、煞气太重我才不能痊愈……我在寺庙住了六年,那时师父为我起名叫寂无,回家后阿嗲嫌名字太寡薄了些,才改成了草木茂盛的芜。可我这病,到底是好不了的……”
他一遍遍疾唤她别睡,她费尽全力描摹他焦急心痛的眉目,气息越来越弱:“你不该在这儿,是我拖累你了。”
寂芜被艰难地从西洋医院里抢救回来,关于那夜的事,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同他说那些话,她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房间。
不久后楚望便被回苏州述职的林疏副将挑中,名正言顺地编入了陆家军队麾下,于苏北镇守后方,枕戈待旦。林疏是跟了陆将军近十年的爱将,平日最是勤谨谦卑,为何大张旗鼓地在陆家闲逛并把将军爱孙的仆役挑走,没人推敲背后缘由。
十月初陆家来客,谢少维拜见完陆将军便心急如焚地找到寂芜,不顾大防捉住她的手,连眼角都浸湿:“阿芜,给我些时间。”
谢元帅在与江北联合军的作战中失败,如今元气大伤急需援兵,婚事暂时是办不成了。寂芜正要长舒一口气,谢少维已经急
切地拥她入怀,不期然地,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撞上了某处的冰冷视线。
陆将军答应出兵增援,楚望然是跟着林疏回来听后部署的。
区区半年的实战,从来不善言辞的林疏在众人面前对他大肆褒奖,直言这年轻人绝非池中之物,此次救援徽军必当重任,寂芜默然坐在一旁,陆将军却要听她的看法。
眼神交汇的一瞬,似有万千心事欲付东流,末了她将初回苏州所遇之事和重病时为他所救和盘托出,甚至添枝加叶地去描绘
他的勇敢和正直,一概打消众人的顾虑。
老将军颔首长叹后生可畏。
出征前他私下找到她,直截了当地问:“陆寂芜,你喜欢我,对不对?”
他笃定她会亲口承认,那样聪慧玲珑的姑娘,他实在想不到别的缘故。
可她只是莞尔摇头,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屑一顾的笑话,任他眉梢的晨露凝结成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