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倦客【第六章】
六
宋缨在入宫面圣的时候被季嗪拦下来,她头一次穿得那样慎重,素白的丧服,开门的时候,季嗪就站在门外,静默地望着她。
宋缨偏过头: “让开 ”
季嗪叹息一声,声音极轻,像小时候她闯祸的时候,又像他教导她功课的时候: “我真的不知道……”
她睁着盈盈的一双泪眼: “季嗪,我不管你是否知情,我要入宫。我的爹娘,他们至今还背着叛国的骂名,我没办法做到更多,可我要洗清我爹娘身上的污名。我不能让他们,入土也入得不得安息。”
他偏过头,一刀一刀剜在她心上: “你知道,这扇门,我是不能让你出去的。”
她还是在他面前哭了出来。旁边的案台上摆着一个洗笔架,她随手抽出一支笔,笔洗坠落在地,满地狼藉,她扑过去,将笔头抵在他的心口上: “你让不让——”
他低头看着那支笔,没有说话。时光溯回,他只是蓦然想起她幼时,那时她手里拿着笔练字,脸上的神情严肃得像是拿着一把刀。
如今他面前的这个姑娘手里拿着笔,脸上都是泪痕,只是恨手里的笔不是一把刀,句句泣血: “季嗪,你说过,我的爹娘以忠魂精血守家国,我不该委屈自己,学会屈服。你说的每一句我都记得,你教我不该屈服,不该委屈。这是你教我的,你还记得吗?”
季嗪静默地看着她,过了半晌,他微微侧身,让开了半条道。
宋缨望着他,嘴唇嚅动,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包容: “是我教的,去吧——”他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扫过她身上的每一寸,像是要把她刻入心底,温和得如父如兄, “夜深露重,记得早归。”
她看着他,手里的毛笔“啪——”地坠落在地。紧接着,她的手用力攥着他的前襟,一寸一寸地收紧,语调苍凉得如同荒漠的孤狼: “季嗪,你说过,以后没人敢欺负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句话还作数吗?”这是她第四次问这句话,也是最后一次,她继续问下去, “现在有人欺我、负我,你当如何?”
她面前的男子俊美苍白的脸严肃得如同在入朝述职,端严得不容侵犯,一字一句地回复她: “欺他、负他,永生难安。”
宋缨转过身,关上门,门上是他颀长的身影。她将头靠在门柩上,没有再踏出那扇门。
他太了解她,他知道她不会踏出那扇门,他知道她舍不得将他陷入两难的境地里。
他什么都知道,傻的是她,痴的是她,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通通都是她。
之后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她爹娘身上的污名就被洗清了,变成了忍辱负重的英豪。英魂已逝,也没人追究她这个被遗留下来的孤女,梁帝为了彰显皇家宽宥,将皇姓冠到她的名上,召她入宫学习,待遇一律按公主的规格。
梁缨梁缨,没人知道,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念出时,她究竟有多么恶心。可在金銮大殿上,她还要三跪九叩,谢主隆恩。
岁月从指缝中悠悠而过,季嗪越发纵容宠溺她。以前他的纵容是有底线的,可那之后,他对她已经毫无底线了,像是要把全世界都捧到她面前一样,没有克制地宠着她。
可那时的宋缨更像是一只刺猬,将全身的刺竖起来,全部对着季嗪。她恨他,又不知道恨他什么,只好在日复一日里漫无缘由地继续恨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