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仆夜奔

【七】

这是林家最大的秘密。

人圃。

农谚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种人呢?

就常理而言,人会死,仅此而已。可这一个个林姑娘,显然都是活生生的,不可以常理度之。所以,这人圃,当然是邪术。侍弄花圃,可修剪,可嫁接,可育良种,可施水肥。侍弄人圃,裁剪的便是人,嫁接的也是人,种子是人,水肥亦是人。

“嘿……要种出一株尽善尽美的牡丹花,可知道农家要栽培多少年华青春,灌多少上好肥料?那要种出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呢?你可知这片苗圃中,掩埋了多少卿卿性命?更何况,你道这满园僮仆花工,尽是何处得来?”老丁说着,轻轻抚了抚身上的蓝衣。

我胸中轰然一震。蓝衣,青衣。白露,入冬。到底是梦,还是……

那消失在记忆中的数十天似乎骤然在记忆中清晰起来,那梦中我只见过一个人,就是培育人圃的蓝总管。入府前给我的也是一身与老丁同样的浅蓝衣衫,可到梦醒时,已悄然变了这邪气的藏青——就如我昨日在苗圃中随手为林姑娘取来的一样。我脸色惨白下去,老丁笑得无奈凄苦。

就如这衣衫变幻,秋去冬来,盛衰枯荣。人非草木,可我真的还能算“人”吗?大概,真正的我已然化作春泥,如今的我又究竟是护花之人……还是园中之花?其实答案显而易见,但无论是我还是老丁,都小心地不去提及罢了。

“非只如此,人终究不是花,邪道又如何能长久?花落枝头化春泥,这人从地里摘出来,又是什么东西?不过一缕芳魂罢了,能如常活下去的,恐怕十不足一。

老丁掀开一重帘幕,抱出一位女子,仍然是林姑娘,不过脸庞更加苍白,一丝血色也无。脚跟离地,仅瞬息之间,她便在风中化为无形。

我心中更痛——曾被我救过两次的她,终归也是这么消散于风中了吗?

画中人终归是画中人,给了我一场又一场美梦,却终究走不到人间,与当初的少年白首偕老。疼痛着,疼痛着,鼻端的异香忽转浓烈,我跪在地上浑身僵硬,竟站不起身。

“我早知晓府中有内鬼作乱,果然是你啊,丁重。”

重重帘幕无风飞起,蓝总管从我身后走近,轻轻一脚踩在我脊背上,我轰然趴倒在地。

虽不能动,但我意识仍清醒,虽然被发现,但此刻敌方只有蓝总管一人,我们仍有机会逃脱!只要离了这人间魔窟,便当这一切都是场噩梦吧。

然而,他们却出乎我意料地熟稔,老丁双目痛苦地闭上,嗫嚅起来。

“蓝……事已至此,还不悬崖勒马?执迷不悟,不会有好下场的。”

“又要用你那套陈词滥调说服我了?三年前你不听我的话,不肯放下红尘荣华,三年后,我们早已无法回头。”蓝总管惨笑,“如今你即便愿意抛下一切跟我回南疆,但林大人也好,苗疆也罢,也都容不得我这悖逆的叛徒了。

原来老丁乃皇上座下暗探,三年前林氏崛起之际便已打入府中,暗中打探消息,搜集证据,只是娘娘得宠这才隐忍不发。自从林皇后病倒,林家疯了似的无日无夜想再种出个一模一样的皇后偷偷掉包以保荣宠不衰,已我害生灵无算。老丁身负皇命,已不容林家再为非作歹下去。

“真是为了天下苍生,抑或只是皇上厌倦了林大人?谁知道。”老丁苦笑,“可那对我们而言又重要吗?我能爱的有限,一生所珍视的,终归只能是茫茫人海中一两点浪花。其他人其他事,皇上爱怎样,我们便听令由得他怎样便好。”

原来如此,那奢靡至极的园中园,便是林家悄然为新种出的女儿训练皇后礼仪风度之地,我见到的那个林姑娘,也未必便是真正的“林姑娘”吧?其实事已至此,哪还有真正的“她”呢?无非都是一把朝生暮死的冢中枯骨而已。

好累啊,如果这真是场梦就好了,就让我醒来吧。话不投机,哪怕老丁与蓝总管曾有痴缠往事,今日再提,看来也终是晚了。不知该苦笑还是哭泣,蓝总管抽出腰间长鞭,老丁拔出身后长匕,一对有情人,终于斗成一团惨烈的银光。

不多时便分出胜负,老丁不是蓝总管的对手,长匕被挑飞,脖颈被长鞭捆住,眼看就要断折。

“若是我三年前能想到今天……该有多好。”

这呢喃太过低声,蓝总管要凑到很近才能听见。而当她终于听清时,后背便被老丁刺入了早藏在袖中的短匕。

他的兵刃,原本便是长短一双。

“或许这样的归宿……也很好。”他咯着血对我笑,摸出一枚火箭交给我,“蓝一死,你便行动如常。只要放此响箭,早埋伏在外的禁军便会群起相应。林家已是瓮中之鳖,你无须再担心了。”

我想点头,头颈却还僵硬。

“对了,也请烧掉这花圃吧……把我和蓝都烧掉,世事纷扰,我们已错过太多年,实在不想再被打扰了……”

言未毕,两人已相拥不动,我才终于能点头。

“好,我答应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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