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觉来是苦【篇外：云深知处】
小骨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你……你说得是。”
她如此胆怯，气息在空中发出轻响，都惊动了眉眼。可是她又在竭力让自己确定。
这日稍好了一些。不管小骨学得多么慢，不管她多少次犯头痛，他都只是看顾她的伤苦，反复告诉她：有长进，愈发好了。
小骨似乎很愿意相信他。小骨，你是本来就相信师父的？还是，此刻你太软弱了，总要抓住什么……如何都好，你最软弱的时候，师父在你身边，就好……
她这日晚间躺下，一样是辗转反侧，继而连翻身也害怕了，老老实实缩成一团，紧闭着的双目眼睫缠痛，将他心弦拉紧了又紧……
不会断的。小骨还需要我！
“师父……”缩成一团的小人儿缩得更紧，盛夏薄衾，瑟瑟簌簌。
小骨！
你是睡着了？终于可以入眠了！
你唤“师父”……师父在，师父一直在！
“师父……小骨知道自己不好，小骨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平日说，师父别管我好了，都是假的……小骨怕，师父你不要不管我了……”
“小骨，师父……你对师父再重不过，无论如何师父都不会……小骨是世上最好的，小骨不要妄自菲薄……”
一睡一醒，是梦是真，只是一般的千言万语，语无伦次。
师父懂，小骨也懂，是不是？
小骨听到了，也听懂了？不知。但是蒙着头，就睡去了。
松开拽紧在她头上的衾被，抹去她碎裂在脸颊的泪水。此时的软弱，柔和了她的面色，就如第一次抱着仙剑大会受伤受累的你，回绝情殿……怕吵醒她，怕惊走小骨这一刻对他的温情和信赖。
不能怕，你会好起来！你好之前，多少难耐，都让师父为你分担！
小骨有时是实在不能入睡。与其在榻上受刑般地一动不动，不如让师父带你出去走走。
月色朦胧，人间天上。院中桃树，宛若当年。
“小骨，冷么？”
解下外袍，替她披上。月白桃红，幸是桃花人面依旧。
只是这般惨白，你是……看着这桃树，心中生了恐惧？如何美好，徒然加重伤痛……
“小骨，你哪里不舒服么？”
“没……没有……”
问她什么都是“没有”。小骨，你不是一无所有，也不是在师父前，一无可言！
“我……”
小骨你要说什么？
急切看向她，可她更急切地往屋中跑。步子不稳，撞到他身上。
幸而不重！她身子这般轻弱……
她继续跑，他待跟上。如何小骨停下了，停下了，竟然还转过头。
“我是不是……弄痛你了？”小骨面色、语声都化入月色淡白，若有若无中，皆感到一个“痛”字。
可你问什么？你弄疼师父？你如何可能，你身子和叶子一样轻……
小骨好像懂他的意思：“我……我是撞着……你手上有伤！”
小骨轻声说着，痛声说着，和月色一样含糊，和月色一样透彻。
小骨，你如何知道师父手上有伤……你是记起来了？你梦里记得，这月色也和梦一样。
他不知如何作答。这伤不要紧？分明要紧！不痛？分明痛！此刻，真的痛起来……
小骨细弱的眉眼拧紧了满面苦色，也似他一样地痛，看过来的目光苦楚不胜，终究跑走了。
她回去歇息。她不能歇息。
他没有多问，抱住她，倚在榻上。
她很小心地躺着，颤抖也不敢。一呼一吸，似在强制自己依照一种节律，在他听来是地狱无尽刑罚的往复。如同他手上的伤疤。这呼吸持续着，也如他抱着她不变的姿态，不肯泄漏各自的不安。只有她眼皮在挣扎，轻微得震撼；他移不开目光，目光也深深烙在了他心上，随着时间生痛。
天色将明。小骨终于睡去。他不是放心小骨，他是承受不住了，只好走入院中。
横霜剑轻鸣。
你……如何出鞘了？你感知到主人……是我灵魂出窍了罢！
持过剑柄来。
风声，剑光。可他没有看到，没有听到，他不知是哪式剑法，只是在不断地用尽全力时，感到痛楚的倾泻。可气力用不竭，痛苦也倾泻不尽。
这是……修行也无用？不会，不会。小骨只是在最软弱的时候，想起了什么，又不能了然，便为此困苦。他用所有的时间和心力守护着，总要看到她好起来！
“啊！”
剑光瞬间不在，满树枝叶落在他身上，他无力应对。更无心应对。方才是小骨惨叫，他从未听过如此惨烈的声音，他心中最大的苦与怖，都不及她这样一声……
他抱着昏倒的小骨，一时不能站起。方才吓得如碎落的枝叶，他的身子也不能归整。
“不要，不要！不要……”
怀中人又动了起来，他还不能动。
小骨，不要什么？是什么吓着你了……
他还站不起身，只能转动眼睛四处看。
“小骨，是什么？”
小骨不会回答，只是重复着“不要”两个字，每一声比一声无力，每一声比一声拼尽全力。
不要……不好，小骨口中渗出血来，他俨然看到小骨在诛仙柱下，满身是血……
是剑！小骨那时苦苦哀求，不要……
他感到一道力终于在胸中聚集起来，吐出了一口血，终于站起身来。刹时将剑藏到地下，抱着小骨回屋。
可小骨还是喊着“不要”，在他手中奋力挣扎。
将她放在榻上，她立刻缩到角落里，比她任何时候都迅捷。
口中依旧没有停。
“小骨，师父抱你？”
“不要！”
她又喊出更大的声音，他竟退后一步。站定后，也不敢向前。
“不要，不要，不要……”
“我要死了！”
你可能是看到剑，看到师父，想起……你暂时不见师父会好……
又如何能放心她一人？可是留下也几乎要了她的命！
守在房门前，看着她惊魂不定的每一刻。而他就是不安的源泉，如何慰解？
她不断地流泪，不断地摇头，不断地念着……不行！
万不得已，用法术罢。
竟然，大半个时辰不能让她睡去。她心中的惧怕有多么深！
刚睡去，又开始了另一层噩梦，复又叫喊、挣扎。醒着逃不了的，梦里更逃不了……那些他熟悉得刻在灵魂深处的话，每一次都惊天动地。
对不住，小骨！也对不住，师父，长留山列祖！她实在太苦，我也太苦，我只能用幻术……
小骨会想看到什么？她的记忆中，有哪些和美馨宁？
有的……在瑶池，在绝情殿，在人间，在每一处，每一处你在的地方！
每一处，只要你在，甚至现在……不，小骨不要想这些苦事！
小骨，你记得师父带你下山云游？你看了江南看漠北，看了荒山看雪原，你每到一处，倘有余闲，总要寻访当地美味。有一次问到一个耳背的人，他将你指去了僻远山村，村中没有余粮、人间不能御剑，你为了美味反倒饿了一天。你怕师父责怪，但那次本无任务，师父心中笑了一路。你知道么？师父总是那样严肃，可是心中喜乐得……恨不得就不要回山了！
小骨，你记得你在绝情殿时，你常在桃林下游逛，有一日想招式想着出神，边走边比划。师父有事同你说，却不忍打断你，便在你身后走着。你忽然有得，叫起来跳起来，师父一时怔住，你落下时回身使出一式，正撞着师父。你连连道歉，不敢抬头，你是怕师父生气，也是忍不住要笑。你可知道，师父告诫了几句要谨慎些，不能被敌人跟了去，可师父心中，更是想笑。你知道多少个这样的时候，师父一贯教你训你，心中只是喜爱你。他人说的毛病，在师父心中却最是你的可爱，你求师父宽恕，师父从不用宽恕，因为师父从未责怪。
小骨，你记得有次在师父这儿得了本心法，你觉得有趣，总在睡前读得如痴如醉。你品性单纯无心无思，看着看着便睡了，师父总要来帮你盖被子。一次师兄叫去议事，师父深夜才回，见你半个身子在被子外。想要让你改了这个习惯，又想你睡前读些喜爱的书，实在不当管束；想找个理由让你不这样做，又不想杜撰谎言。想来想去想到木金五行相克，书不当落地，也是不必信的迂腐之谈。你也不嫌师父迂腐，保证不这样做了。第二夜师父却哑然失笑，你将心法刻在铜片上，继续看继续睡，继续不盖好被子。师父便不再要求于你，只是日日来照料你。小骨，你可知道，师父谨严，但你的大乐趣小习惯，师父并不迂腐，也不怕你嫌师父迂腐，多照料便好。师父就怕你远在天边，师父照料不到！
小骨你记得，你没有防心，日思夜梦都不怕说出来。有次师父来给你盖被子，你正满脸笑意地说着：“我最喜欢糖宝了！我最喜欢轻水了！我最喜欢……”师父心中喜悦，小骨总看到众人之好，乐在人情温暖，竟有如此多的“最喜欢”。忍不住问你：“既是‘最喜欢’，如何有这样多个？”小骨梦中竟然能同师父对话，小嘴一撅，很认真地说：“‘最’只有一个，当然师父最重要！”师父是没听到自己，才问你的么？师父不知道。但师父知道，师父心中涌出极大的欢喜，是当时不知却分明记住的奇特感受。师父还发现你只敢说“重要”，不敢说“喜欢”。你可知道，师父也说你“重要”，却不说“喜欢”。其实师父心中，是很喜欢很喜欢！
…………
幻术中，小骨轻松欣喜了许多，他亦如是。但是不是，师父想起这些事，让你也想起这些事，不知不觉也说了师父的心事？你会不会，并不愿想起？可你……比方才好受多了！师父继续给你疗伤！疗伤，是我们师徒都病了……
“小骨，师父就来了。”他去开门，欢喜不迭。
“师兄，她在梦中，你也做梦去了？”
师弟？师弟，面有愤色，忧色……师弟为何会在这里？他和小骨在……
“师兄，你醒醒！你看看这是什么！”
五彩梦境碎裂得残骸深重，砸在心上却不知，他只看到眼前。这石头，清透而深浅不均，棱角圆润排布，未臻圆融精纯，却很是童趣……这是……是小骨的气息！小骨的验生石！顷刻撞开他心门，横扫处处。他又被一阵惊痛攫住，荡涤全心，清醒得痛彻。
“师兄，你们若一味沉溺梦境，千骨的性命……”
好痛……小骨的脸上也渐渐呈现。他想继续施法，但是没有动作，痛楚凝聚至于奔涌。
“谁人不是怀着愿望、幻想生活？全然的清醒，才是没有生气的石头！为何小骨此刻这样苦，就不可以……”他质问，质问告知自己险境的师弟，质问苦待小骨的上天。
“难得师兄说了一句小弟十分会心的话！可小弟却要说一句一般是师兄才说的话。”别说笑！你今天说笑得快，你快说！“不是不可以，但她现在任何时候都在你给她的美梦里……”
他知道意思，不愿听他继续浪费时间，直接切断：“她好一些，我就会将美梦和真景相连。让她醒来，也继续和梦中一样。她只记得痛苦的，让她从美好之处开始生活，有何不好？”说大道理，小骨此刻根本受不住，不是帮她，是要害她！
“啊……”小骨开始叫喊，声音还微弱，他还抱得住……
如何是好？她那样苦，都喊着她要死了！但继续用幻术，小骨一直在梦中，生命要接续不上！
“你应当开始了。你要害怕，时刻都让她睡着，就怕她要醒不过来！”师弟大喊。
他心中大喊。不可以！
“师兄，你不要急，让她醒片刻就好。梦见一餐美味，醒来预备一道好菜，不折磨她罢？你说得对，她是受了你的苦，苦不小；可她也在你身边享过幸福，福也不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