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这女子以狐躯盘缩在梁上,约莫候了个把时辰,才见人影跌跌绊绊地闯进门,她定睛瞧了,看他满面青肿,衣衫翻乱,衔着支锈黄挑泥的匕首,一手把攥着数条细丝般的药根,一臂则有气无力地挂在身侧,他立在月光的长影里,轻声慢语地唤了几句,石沉大海般没了响音,眼底便转瞬蹿升出一股凉意,身躯则活像朔风里晃荡的残叶,失魂落魄地瘫坠在地,他落稳竹篓,一掌刮在自己脏污的脸上,汗珠抹开了手中碎泥,这张红肿的脸亦随之平静。
他用葫芦瓢从瓮中舀了水,在院里冲洗开药根来,剥泥,甩净,捋齐,理得规规整整地搭在篾盘上。水被搅动得肆意浑浊,浮起的月影被轻晃着推散,他望着渐而沉静的泥沙,苦笑自嘲道:“孟行啊,你这是又叫人给戏弄了。罢了,夜阑人静,只身一人在外,不知那姑娘可否无恙归家,我该是给她备盏灯的,路狭而长,恐是要走很久了。”
他埋头熬了半宿的药,火炉下的草枝燃了一捆又一捆,缕缕青烟不歇,终在天蒙蒙亮时,端着那只缺角的瓷碗,递至母亲跟前。他捞起母亲干瘦的身躯,将药汤吹得凉了些,喂了几口,提着袖角细细擦拭流出的汤液。药太苦了,几近是喂进一口便要吐出一口,连哄带骗吃了一碗,再说什么也不肯下咽。恰此天光漫升,芙蓉色的云自水雾间荡漾,朝光乍现,一如那年肃杀的冬日里,穿过积雪透进窗来的那般耀目。赤狐往幽深处蜷卧了几寸,长尾勾住梁架,低伏着偷瞧。
“行儿……”他落碗的手霎时止住,蓦然回眸,看母亲从床褥里伸出一只臂膀,似是在唤他近身,哽咽颤声道:“娘……您认得出我了?”
“娘还没糊涂,我儿怎认不得?”妇人虚弱的脸上挂着笑,又沉甸甸地坠下来,捧起他的手,满目惊怜地问道:“怎伤得这般重?”
“无碍,夜深,没仔细瞧,跌了一跤,才擦破了手掌。”他含泪笑言。
“这可不能浸水,哎,指头都发白了……”
“过阵子就好了,娘不必忧心。”
“娘给你腌的酸果儿,是不是馋嘴都吃没了。”
“早没了,我闲不住,后来自己拿了果子往里头凑数,生怕叫您看出来。”
“这酸果子娘做不腻,就怕你厌了也忍着不说。”那玄青色的瓦罐,曾满满登登地填着娇艳的红果,被饴蜜腌渍后,闪着晶亮的微光,薄皮儿甜,糯瓤儿酸,他常常要溜进屋后,偷尝几粒,又从布兜里倒出半青半红的果子充数。自打母亲病后,瓦罐蒙了尘,前年风劲,一股力掀翻了,磕磕碰碰,早已不成形。
“娘……”他揉了揉眼,五味杂陈,数十年来,有悔有愧,无不日日想着念着,而今这盼头成真,反倒是手足无措了。
倏地,一柄破空的利剑斩断了梦境,剧烈嗡鸣中,我陡然惊醒。白狐,竟有一只三尾的白狐跌撞着立起身,与我仅隔数尺对望。凉月的清光围拢,它像是从皑皑的白雪中走来,身躯亦成了雪。而耳尖洇开的血红,却又如此醒目。窗棂被劈得支离零散,大块的雪片冲进来,在弯月空荡的光束里翻腾。
“晦气,我就不该淌这浑水。”白狐凶恶地撑起三尾,怒视我而道。
几道寒光交错浮动,在空中擦亮锐利的银火,衣袖卷过,扬起鹅毛雪。
“怎么,要杀我?这世间也唯有我能知晓她的下落。你是救与不救?”白狐将脖颈高挺,仰首哂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