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草】摘录(一)

春天的京城随处堪入诗。自七条横贯至一条,透过柳烟,一路可窥见温暾的春水拍击着白练似的河川。从高野川河滩尽头,沿一条蜿蜒路向北行约二里,山自左右迫向眼前,山径曲折,但闻脚下流水潺湲,此伏彼起。山中春意正浓,而峰峦之巅残雪仍驻,春似乎仍在残冬中瑟瑟寒战。

顺着挥动的樱木杖的尽头望去,远处银带似的高野川闪闪熠熠映入眼帘,左右两岸盛开的油菜花宛似即将燃烧起来,仿佛涂在画板上的稠浓背景,衬托出淡紫色的缥缈远山。

现在唯馀静寂。当周遭归于静寂,想到自己一缕性命也将托付给静寂时,尽管连接大乾坤某处的热血仍在肃肃流淌,然静寂无声,寂定中视形骸如土木,蕴生机于依稀。当自觉几近天夺其魂,抛却了种种生存所必须背负的殄沌之累,便犹如云之出岫、天宇之朝夕一般,那是种超脱所有拘泥的生机。如果你无法片足跨入纵亘古往今来、横贯东西南北此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你便会期冀自己成为化石,成为一块吸尽赤色、吸尽青色、吸尽黄色和紫色,不必纠结如何还原出五彩前身的漆黑化石;抑或很想死一次。死乃万事之终焉,亦是万事的起始,积时成日,累日成月,经月成年,归根到底是将所有一切堆成坟墓而已。坟墓此侧的所有扰烦,在仅隔肉皮一枚充作垣墙的因果面前,犹如枉自同情地为枯朽的骸骨无谓地加油鼓劲,让彼侧的尸身拼命蹈长夜之舞一般滑稽可笑。心存浩宇的人,只会渴慕九遐之外的国度。

来至长满草丛的山顶,在杂树林中登上四五道台阶,肩膀以下突然阴暗下来,鞋底也感觉有点湿漉漉。原来小径自西向东翻越山脊,草丛即变成了茂林。在这片令近江天空变得颜色更加深沉的林中,倘使立定不动,头顶的树干和树干上方的树叶重重叠叠靡迤数里,看似自远古起便年复一年叠绿堆翠,致使其变得越来越幽邃冥黑。森然耸立在半空的这片杉林自传教大师那时便已存在,掩埋二百山谷、三百神轿、三千恶僧仍绰绰有余的繁叶之下,不知掩埋了古今多少三藐三菩提的佛陀。

眼前景色绝难用一面镜子浮在天地间来形容——睿山众天狗忌妒刻有「琵琶」铭文的这面镜子的澈亮,喝下偷来的神酒放醉,借着醉意趁夜将氤氲酒气呼之于镜面,沉入澈亮的镜底,再将原野山中的蜃云拢在巨人的颜料碟上,然后随意挥洒一笔,于是十里潋滟春色都变得空蒙缥缈,烟翠叆叇。

阳春三月,怀拥着红香在慵懒白昼酣寝,女子宛似从盈盈春色提炼出的一滴深紫,鲜鲜滴落沉睡的大地。女子一头艳艳乌发,令这刻梦幻般时光显得比梦幻世界更艳媚动人,散开的乌发整齐梳拢于两鬓,鬓上压着一根细长的金簪,簪头是一朵贝壳镂成的冰澈的紫花。静谧的白昼令人心荡神摇,迷离恍惚,不过只要女子黑眸稍一转盼,便令观者立刻回过神来。深紫只洇开半滴,即在短短一瞬间扬起疾风般威势,全凭了一双藏于春色却能支配春色的深幽黑眸。假如有人胆敢回溯她的秋波游遨其间,意欲穷尽魔境,将恐化为白骨于桃源,此生不得重返尘寰。这可不是寻常的梦。迷离惝恍的梦的寥廓世界中,那紫色仿佛一颗粲然妖星迫近眉睫,低声唤道:到死为止,你都必须唯我是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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