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草】摘录(三)
淤泥中浮出的藻草在水面开出了白花,然而藻草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根。
世界是颜色的世界。只要玩味颜色,即是玩味这个世界。随着自己的成功,世界的颜色看上去愈显鲜丽,当鲜丽得胜过锦缎时,便会感悟有了人生目标自己的生命竟是如此高贵。
世界是颜色的世界,形状不过是颜色的尸骸。只知道抱着尸骸侈评纵论而不解其中真味的人,宛似只计较盛器方圆,却不懂得如何享用盛器中冒出泡沫的美酒的人。对盛器无论怎样穷诘究微,其终归是不能享用的,假如不及时用嘴唇去触品泡沫,酒味很快便会散发掉。只注重形式的人,犹如捧着无底的道义酒盅局蹐在街头一样。
世界是颜色的世界,是虚无徒然的镜中花水中月。所谓真如实相,是为世间所不容的畸形人为了洗雪不容于世间的幽怨而在黑甜乡里做的一场白日梦而已。盲人摸鼎,因看不见颜色所以才想细究其形状,而无手盲人连摸都不摸。欲追求事物本质却弃眼耳不用,一如无手盲人之作为。
大多数人先是生长于艳丽似锦的浮世绘中,而后从四条派的淡彩画逐渐老成练达为云谷派的水墨画,最后绝命与一文不值的棺材相伴。回首一生,有母亲、姐姐,有糖果和鲤鱼旗,越往前追溯,人生越华丽。
如果去回溯那长达半生的一幕幕孤寒凄黯的历史,越往前回溯越黯淡。如今既已是枝叶繁茂的茁壮树干,倘使用尖锥刺向早已叶脉断绝的枯枝末端,结束掉记忆的性命,非但毫无必要甚至显得残忍。
他背对过去,眼中只有欣欣熙熙的前程,如果向后面看去,唯有呼呼作响的北风,他好不容易才刚刚摆脱那个寒冷的地方,不料寒冷的北风却自寒冷的地方追上来。一直以来,他需要做的只是忘掉过去,只要尽力避开过去,全情投身于温暖如春美丽如画的大好前程就行了,那些活着的过去嵌在死亡的过去中,虽然悄无声息,却也令他时不时担心会不会重新骚动起来,然而过去犹如一帧帧断片连成的全景画,纹丝不动,且日渐渺远,使他松了一口气,以为不再会有任何麻烦。孰料,当他不以为然地再度窥探过去的节点时——竟发现有东西骚动起来。自己在不停地舍弃过去,过去却正在渐渐迫近自己,仿佛暗夜里灯笼的灯芯般,跨过前后左右的寂静和枯朽,摇摇曳曳地向自己迫近。
大自然的惠赐永远不会枯竭,山穷水尽之时必有奇迹发生,因为大自然不喜欢单调无味。
船桨发出咯吱声。粗糙的樫木桨柄缠着粗藤蔓,露出一尺余削成略圆的棒状,那是双手紧握的地方。船夫握桨的手关节凸起,黢黑的手上暴出松枝般的青筋,全力划桨的气力看起来便是经那经脉传递至手上的。船桨被藤蔓缠住了颈项,但似乎摆出一副焉能挠曲从人的架势,船夫每用力一次,船桨便顽强地挺一挺脖子,因而不时与藤蔓和船舷擦摩,每划一记都会响起咯吱咯吱的低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