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口安吾《意图性创作文章的形式与方法》节选二
有人相信这世界上真的存在现实,这种认识是错误的。因为每个人的感觉和理性都不同,对同一个事物的理解也不尽相同。A 以之为美的东西,B 会认为是丑的,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在此意义上,对每个人来说,真实各不相同,并不存在不变的现实。换句话说,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幻影。
因此可以说,艺术家就是用自己学到的,能够运用自如的一切艺术手法去再现幻影的人。不过,要让 B 接受 A 的幻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仅靠简单的说明或自以为是的夸张根本做不到,这需要艺术上至为艰难的技术发挥作用。换言之,艺术家是能够把自己的幻影施于他人的那类人。
如上所述,最为写实的作家并非简单的说明者或写实家,这点诸位应该理解了吧。而且,艺术家要赋之于创作的他本人的幻影,虽可称为幻影,但却并非实际存在的东西,只有当它被描写出来之后,才得以作为被描写物而实际存在。
话说回来,所谓艺术领域独特的、纯粹的语言本不存在。小说中用的词汇和我们的日常词汇完全相同,毋宁说如果用了日常用语之外的那些晦涩难懂的词语、已被遗忘的废词或是佶屈聱牙的华美辞藻,其实更有误解艺术的危险。
作家的精神并非白纸一张,不是要去一板一眼地描画事物。作家的精神是复杂的———其中蕴含着他一生的历史,甚至还有耗费一生亦不可解的几多歧路。这庞大的复杂体逐渐凝聚成一股意志,作家即由此诞生。语言之所以能够成为艺术,首先依靠的是精神,而非词汇或知识,但是如果一味就精神去论精神,其实是没有抓住解释艺术一事的关键。
作家倾注的精神构成了作品的立场,并浮出表面。这里讲的立场是促使作家对现象进行取舍选择的直接母体,文章中的表现力和张力的不同方向也全部是由这一立场来界定的。因此,该立场才是使文章上升为艺术的根本所在。
如果只有观察(不管这观察多么老辣),或者只有思想(不管这思想何等深远),对于艺术来讲都只是照片般的素材而已。而做出观察并赋予思想以通路和方法的,是作家的意图。
下面以作品中的人物处理为例。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代表的一类作家是在夸张地描写人物具有鲜明特征的部分,由此衬托出其整体人格。与此相反,莫泊桑则是尽量不触及人物特征,而是通过些微小的细节去刻画不同人物。再有,像巴尔扎克,比起人物的个性来,更加关注人群的类型化,通过凸显类型性的特征来推动人物描写。另一方面,也有像本杰明·贡斯当这样的作家,并不在意性格,而是试图通过剖析心智和心理来解释人性,力求探索出处于理智之巅的诗性。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有的人物在出场时被作家贴上了最平凡的普通人这一标签,我们能够抓出好几个这样的人。他们确实都是我们所熟识的平凡的人;与此同时,他们又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奇特之处。但我们读者却只能把这些奇特的人们当成绝对普通的平凡人来看待;又或者平凡人这个群体本就是如此奇特的,这才是事实。我们看惯了平凡人的奇特之处,以至于熟视无睹。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出来之后,我们才清楚地意识到身边就有无数奇特的平凡人。由此可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即使是描写平凡人,也会着力去凸显人物最为显著的特征,他属于这类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