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开花的尸体(下)

开花的尸体(下)

千颂不知昏昏沉沉地病了多久,清醒时,是在一间四面无光的地窖。

守候床边的彼乐见她苏醒,黯淡的眼底忽然就有了光亮。

“……我这是怎么了?”千颂迷迷糊糊地问。

“你患了一种在天裔国从未出现过的疾病,上天保佑,你已经在好转了。”彼乐激动地和她说,“最近外面可乱了,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地窖里,不要乱跑。”

千颂感到很疑惑,在她昏迷的这些天里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天裔国正充斥着痛苦的哀号,色彩鲜艳的花朵在人们的骨髓中生长并钻破血肉,大批鲜花满身的尸体被运送至城外掩埋,浓郁的花香掩盖了尸臭,无人看管的牲畜在街上乱逛,一场恐怖的瘟疫遍布了整个天裔国。

“国王陛下来了!!”街道上有人喊,人们跟随着人潮聚集在新任国王佑凡所站立的教堂前,只见他面色凝重地说:“这场毫无征兆的瘟疫带走了太多人的生命,就连我的父亲也没能幸免……天裔国向来追求洁白喜好干净,我反复思考这场瘟疫的诱因,得出一个唯一的可能。”

四周的人群顿时变得十分安静,大家都太疲劳了,迫切地等待佑凡的宣告。

“这场瘟疫是神的惩罚。”佑凡说,“我们身为神的后裔,却没能阻止不洁色彩的蔓延……对于那些害群之马,我想你们比我更清楚应该要怎么做。”

“烧死他们!”人群中有人大声喊。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愤怒的人群齐声喊道。

在国王的号召下,人们先是将从前穿过异色服装的人烧死,可瘟疫不见消退,人们又将那些有着异色瞳孔和皮肤的人送上火堆……

疯狂的人们相互揭发举报,借着色彩的原罪烧死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就连血肉至亲也没能逃过检举者的魔爪。

形势变得愈加紧张,佑凡找不到千颂,一直都在怀疑彼乐,彼乐深知他们迟早会找到科伦拜恩宅邸的地窖,于是在一天凌晨匆忙地拎着箱子赶到地窖,嘱咐千颂穿上箱子里的这些白色的衣物和头巾,戴上面具,在出门右转一百米处上一辆马车,马车将在海岸停靠,她已为千颂备好了船只,催促她抓紧时间离开天裔国。

可千颂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她这才意识到事态已经发展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她的目光在妹妹身上停驻了许久,彼乐被汗水濡湿的头发像落了水一样,腹前的衣裙被她拧出数条褶皱,千颂知道,妹妹一紧张就会腹疼。她沉默了一阵,缓缓开口问道:“我们……还会再见吗?”

彼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姐姐,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口。

千颂嘴角抽搐了几下,颤声说道:“从小到大你都比我受欢迎得多……有时候我真的很嫉妒你,因为嫉妒,才会伤害到这么爱我的你……”

彼乐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实话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好喜欢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千颂怔怔地摇摇脑袋,彼乐微笑着告诉她:“因为你有一双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

“……你开玩笑吧?”千颂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从小到大她都一直因为自己的眼睛而生活在怯弱和自卑中,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的眼睛漂亮,她也不敢想象在天裔国会有人觉得她的眼睛漂亮。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和我不一样,你那绝美的绿色瞳孔,是大山,是湖水,从不局限在天裔国,从来都属于远方。”彼乐并不喜欢天裔国单调的白色,但她深知自己没有像千颂一样反抗的勇气,不断挣扎的私心迫使她随着人潮盲目附和,甚至与自己的姐姐为敌……

千颂感到眼眶灼热,她再也忍不住了,将自己的妹妹紧紧抱进怀中。千颂笑着轻轻拍打姐姐的后背,两颗在人海中漂泊已久心脏,终于又一次融合在了一起。

千颂穿好装备上了马车,回望妹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的眼睛里落下,马车行远之后,彼乐也终于卸下坚强的伪装,蹲下疲倦的身子独自抽泣起来。

马车驶入城中,千颂发觉凌晨三点的城市出奇的热闹,她在人群的喧闹中听见一个女孩绝望的泣声,猛然发觉这声音十分熟悉。

这是安娜的声音。

她让马车在路边停靠,戴好面具绑紧头巾,往人潮聚集处跑去。

安娜被绑在十字架上,脸色煞白,脚下是一堆待燃的柴火。

“烧死她,烧死她……”愤怒的人群异口同声地冲着这个十多岁的女孩大喊,就在执行者准备将点燃的火把扔向柴火时,却被一声呐喊叫停。

“你们知道她是谁吗?”戴着面具的千颂大声喊,“天裔国公主都杀,你们不要脑袋了?”

“是我的旨意。”站在人群第一排中间的佑凡回应道。

千颂一愣,深吸一口气,对着人群说:“大家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都理智一点,不成天像这样聚集在街上,或许瘟疫就能被控制呢?”

“这个人的眼睛是绿色的!”人群中有人注意到了她的眼睛。

“她这是在为不洁的颜色辩护!”有人厉声斥道,众人异口同声地附和。

千颂看着那一双双癫狂到失去理智的眼睛,深知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了,她终于为自己的莽撞的个性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她回头看了看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安娜,她的嗓子已经哭得沙哑,全身颤抖个不停。

“我认为,找出那个让天裔国沾染上不洁色彩的始作俑者,远比烧死这个女孩要有效得多!”千颂俯手示意众人冷静,“我以人头作保,我知道那个女人躲在哪里!但是请你们放了安娜。”

人群顿时沉默下来,把目光投向佑凡,佑凡思忖了一阵,对她点头示意。

千颂这才松了口气,转身为安娜解绑,安娜还未回过神来,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千颂在她耳边悄声说:“正对面的路口右转有一辆马车,它会把你带到海边的船只旁,离开这里。”

安娜愣愣地看向千颂,当绳索被解开时,她按照指示迅速地穿过聚集的人群。

千颂见安娜安全离开了这里,揪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她高高昂起头颅,向众人问道:“你们听说过菲尼克斯吗?”

这是小时候千颂的生母和她说的故事,传说这世上有一种叫菲尼克斯的鸟,它性格孤傲,从不愿成为人类的附庸,或是出于报复,人们将它丢进炽热的火焰中,但菲尼克斯却能在烈火中焕然新生。

说罢,她毅然将面具摘下,像赴火的菲尼克斯一样,用她那碧绿的瞳孔高傲地睥睨众人。

安娜慌忙上了马车,车上摆放着一本笔记本,正是少年的笔记。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就在这时,人潮剧烈的欢呼声传入她的耳中。她掀开车帘,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掠过,飞向璀璨的星空。

她用颤抖的手翻开笔记的后半本,泪水浸湿空白的书页。

笔记从此有了新的主人,她将续写少年生前未曾去过的地方。

千颂死后,人们的疯狂仍然与恐怖的瘟疫一样不见消退,短短几个月,天裔国就失去了近半数人口,而在死去的人里,有一大半葬身于汹涌的大火。

高大的城堡矗立在萧条的城市上,彼乐目光涣散地在城堡的天台修剪色彩斑斓的花朵。

“亲爱的,你在做什么!”佑凡穿着洁白的礼服走到彼乐身边,将盆中鲜艳的花朵连根拔出,在她眼前掰断,“答应我,别沾染上这些不洁的色彩。”

彼乐用失神的双目缓缓看向佑凡,她曾经的理想丈夫,他全身都如天鹅般洁白,干净得不染一尘。

“彼乐,今天是恩典日。”佑凡轻轻抚过她洁白无瑕的脸颊,一直摸到她戴着项链的洁白肩颈,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如象牙般白皙,“我为你准备了洁白的礼服,和我共舞一曲吧,像当年我们在舞会上初遇时那样。”

佑凡并未留意到,彼乐拿着剪子的右手握得越来越紧。

城堡里的卫兵听见了天台传来的惨叫,他们连忙向天台跑去,只见佑凡面目狰狞地倒在地上,在他洁白的礼服上,猩红的鲜血慢慢散开。

“是不洁的颜色,是不洁的颜色……”佑凡看着身上不断溢出的鲜血惊恐地大叫,他拿出白色的手帕试图擦净胸口的红色,但不论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鲜红的血液越涌越多。

彼乐玩弄着手中还在滴血的剪子,轻轻吟唱起儿时与姐姐常唱的歌谣……

菲尼克斯

菲尼克斯

笼中的菲尼克斯

编织梦中翅膀

菲尼克斯

菲尼克斯

不死的菲尼克斯

追逐黎明远方

……

不到一年,天裔国已是遍地尸体,野蛮生长的鲜花从骨肉冲破胸膛,绽放出绚丽的色彩,对白色有着偏执追求的天裔国就这样被泛滥成灾的鲜花埋葬。

一个容貌精致的少年坐在沙盘前,变为废墟的天裔国就在这小小的沙盘中,少年精心修剪着天裔国遍野绽放的鲜花,烛台摇晃的火苗衬出他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像是在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一个出色的作品。

大厅内尽是精致又压抑的灰调,整个房间犹如记载巫术的古羊皮卷般散发着古老而诡谲的气息。

一个穿着黑色蕾丝裙的女孩端着一盘烤好的面包在少年身边坐下,她正是先前在福德国接应众人的使臣,见沙盘长满鲜花,她打趣道:“斐西,看你一副悠闲畅快的样子,想必早就猜到天裔国会彻底沦陷了,这场赌局你押了不少吧?”

“洛洛,看看这些可怜又愚蠢的家伙。”斐西向那女孩说道,“他们到死都活在梦里,一个渴望上天大发慈悲怜悯这些所谓神明后裔的梦。”

洛洛挑了下眉头,看着满沙盘的尸体自言自语地笑道:“如果说人的思想是由认知组成的,那么人类是否具有独立的意识呢?”

不知多久以前,天裔国的祖先为团结族人从某帝国中独立,曲解并篡改恩典教义,假接神明后裔之名带领族人逃离帝国并在某处岛屿建邦立国。

就是这样一本被别有用心者篡改的《恩典》,却在此后千年都被天裔国奉为至高的真理。

当谬论被奉为真理,任何质疑都是亵渎。

洛洛饶有兴趣地问:“我想知道,从那具尸体沿着河流进入天裔国那时起,一切可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前段时间,我找到那个少年和他做了个交易,我向他许诺,如果他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我便能让他和梦中的女孩相遇。”斐西的眸间闪过一丝可怖的戾气,“他答应了,我就一口吞掉了他的灵魂,并在他的骨髓里种满鲜花。”

洛洛双臂环抱胸前质问道:“喂……你这算是在骗人吧?”

“我要提醒你两件事。”斐西仍然是漫不经心地修剪着花朵,漆黑的瞳孔宛如死寂的幽潭般深不见底:“第一,和一个魔鬼讲诚信,本身就是在侮辱魔鬼……”

洛洛啧啧嘴,吹了吹盘中热气腾腾面包,叉起一块正要放进嘴里。

“第二,日有所吃夜有所胖。”斐西看向洛洛,煞有其事地说,“你这一盘面包吃下去,恐怕又得圆润一圈。”

洛洛白了他一眼,嘟起嘴来满不在乎地说:“圆润一点怎么了,只要我吃的够圆,就没人能把我看扁!”说罢,她叉起面包自暴自弃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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