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6章 且试天下 15
第十五章
“……你的腿……”
丰苌舔了舔干涩的唇,看向南歌放在轮椅上的双腿。
“嗯,原本是有机会治好的。只是当时王兄出生,父王大喜,自然不愿瞧见我这个女儿,太医替我接了骨,奈何医术不够,等母后发觉,我的腿已经回天乏术了。”
南歌平静地像是在描述别人身上发生的事,一双眼睛却宛若雨后新湖,里头盛满了忧伤:
“……天人玉家上一代家主断言,我活不过十六,母后便也放弃了我,我从没被她抱过,也不曾见她对我笑过,哪怕我做的再好,她也不会夸我一句。”
丰苌呆住:“怎么会——天人玉家?”
如果是旁人,丰苌还能说一句江湖骗子,但若是天人玉家下的谶言,那便不会有假了。
窗外的黑衣身影僵住了。
明明正值夏月,他却只觉得寒凉刺骨。
“嗯,天人玉家。”
南歌笑起来,仰着头神情有些天真:“原本我以为父王跟母后还是惦念着我这个女儿的,没有把我远远地送走,而是让我跟兄长生活在一起——”
她眨了眨眼,豆大的晶莹泪珠慢慢落下,宛若珍珠滑过面颊,落在捏成拳头的手上:
“……后来我去寻母后,却听见母亲亲口跟嬷嬷说,留着我并非是因为疼惜我,只不过因为我命格特殊,能给兄长带来福气,所以哪怕消耗的是我的寿数,他们也觉得无所谓。”
她笑起来,泪珠一颗一颗滚落,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歇斯底里,反而叫人心中一紧。
笑着流泪往往比哭的崩溃还要来的让人震撼。
“……所以我说大殿下说错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只不过我们还有真心在意我们的人,何必要为了那些伤害你的人耿耿于怀?”
“兄长对我真的很好,我们彼此视对方为半身,我又怎么舍得让他知道……”
南歌好似才意识到自己落泪,慌忙擦了擦泪珠,笑着道歉:
“对不起,原本是想劝你莫要因为这些事伤怀,怎么好像比起谁更惨了呢?只是我笑了很久,真的很累……”
她茫然无错地擦着脸上的泪珠,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丰苌终于忍不住,猛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似乎无法抒发心中郁气,看到南歌脸上的泪,递了一块帕子过去。
“多谢。”
南歌擦了擦脸,眼眶还泛着红:“这些事,原本我打算谁也不告诉,一直带到墓里头去——只是今日听见大殿下的自白,忽然觉得原来世上还有人跟我一样倒霉。”
她又笑起来,丰苌却咬着牙道:“别笑了,难看的紧!”
“为什么不能笑?我本来就比人少了好些年的寿数,要是还整天愁眉苦脸,岂不是很不划算?”
南歌望着丰苌,慢慢垂下眼:“你担心我泄露你的秘密,那我就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这样我们便都有对方的把柄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把你的病传出去。”
“……若你真的活不过十六,本殿下自然不用担心。”
丰苌背着手瞥她一眼:“看来皇朝果然对你很好,不然你也不会死死瞒着这个秘密。”
南歌微微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瞒着皇兄这件事——”
“我怎么不知?”
丰苌冷冷道:“虽然我与皇朝交情不深,但也瞧得出他绝不是那等会以消耗胞妹寿数为代价的小人,这件事定然是冀王与冀王后一手谋划——你当真是我见过最愚蠢的人,居然心甘情愿的消耗自己的寿数也要维护一个根本不知内情的人!”
“……若是兄长得知真相,只怕他才是最痛苦的人,他那么骄傲,怎么会愿意拿我的命去填虚无缥缈的福运呢?”
南歌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一直觉得福运之说太过玄妙,或许那不是真的——可我自己的身体我最了解,我皇歌怕是没几年好活了,与其如此,不如继续装作不知道,继续沉溺在这份幸福里,哪怕日后我离开,留给世人的回忆也是美好的。”
“愚蠢,愚蠢至极,原先皇朝言你天资聪明,生有玲珑七巧心,却不想如此愚蠢。”
丰苌冷笑着讽刺道,神态全然不见了往日的温和有礼,而是阴冷刻薄。
南歌望着窗外,夕阳下那一片夕月兰被镀上一层金光:
“若你是我,你恐怕也会这么做,大殿下爱护兰息殿下之心为真,敬重倚歌公主也是真,怎么会不理解我的想法?”
“患病并不耻辱,没有人爱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世上还有人在意大殿下,大殿下又何必去在意不爱你的人的看法?”
“……”
丰苌转过身不去看她,半晌才开口:“……只要你不把我的病情泄露出去,我便不会把你我今日谈话告诉第三个人。”
南歌眼神亮了一下,伸出右手小指,非常认真道:
“口说无凭,以此为证,我绝不会泄露关于大殿下病情的任何消息,大殿下也不得将你我今日的对话告知第三人。”
丰苌转过身,像是很瞧不起她这样幼稚,但还是冷着脸钩上了她的手指:
“以此为凭,绝不反悔。”
……
……
德叔被丰苌叫进去的时候,发现丰苌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地坐在桌旁,而那位青鸾公主皇歌就坐在窗边赏花,只是氛围有些古怪。
“殿下可大好了?方才您在花园里因花粉晕厥,是公主侍卫将您送回来的——”
他冲着丰苌使了个眼色,对方却抬了抬眼:
“无事,不必避着她。”
德叔心中大惊,不明白为什么丰苌忽然如此信任南歌,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
“方才公主叫住了燕将军,故而燕将军并未瞧见您,瞧见您……”
“发病”两个字始终说不出口。
德叔跟着丰苌多年,丰苌怎么不知道他的心思,接上他的话道:
“本殿知道了,天快黑了,德叔,送青鸾公主回去吧。”
德叔小心翼翼看一眼南歌,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是。”
不用南歌叫,燕瀛洲就宛若鬼魅一般从门口出现,脸色平静无波。
“公主。”
南歌对丰苌举起手,眼里带着些微微的祈求,提示两个人的约定,她才被燕瀛洲推着离开。
丰苌低下头瞧着自己的手掌,慢慢勾了勾小手指,眉头紧锁,仍然想不明白,喃喃自语道:
“……为什么她还能笑的出来?”
“什么?”
德叔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弯下身道:“殿下您说什么?”
丰苌顿了顿开口道:“德叔,你可见过将死之人?”
德叔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答道:“自然见过,病死的,饿死的,战场上被人砍死的……”
“本殿不是说这个。”
丰苌捏了捏眉心,深吸一口气才道:
“你可见明知自己要死还笑着过每一天的……傻子?”
???
他家殿下不是对青鸾公主动了杀心吧?
显然这个问题有点超纲,德叔没法回答,他以为丰苌对南歌动了杀心,犹豫一下道:
“殿下,方才是那青鸾公主替您清出口中秽物,半点犹豫都没有也是她喝止了燕将军靠近,以您不能吸花粉遮掩了这件事,属下觉得,她应当不会——”
丰苌举着手打断了德叔的话,想起刚刚少女笑着哭泣,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有种说不出来的酸涩。
原来真的有人能坦然面对生死,哪怕身处如此绝望的境地仍能笑着安慰别人。
“……罢了,你先下去吧,本殿想一个人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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