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荒宴.06

案子在宵乙的坚持下继续往下查。指派衙役大肆重新搜府前,宵乙同姑随念两人先行启开朱封进府探看。

不过短短两年,从前的巨贾陈氏留下的便只剩这么座藏了血与泪的凶宅。府中血迹都被擦去,器具也因搜查毁坏,徒留满院枯败凌乱的草木奇石,宵乙却发现那么一棵依旧青绿的矮柳。

分明已入秋,那柳树却发得很好,枝梢上细长的绿叶青翠剔透到仿佛是一颗绿莹莹的泪顺着枝条垂下。姑随念在那柳树下站了很久,他仰起脸,秋风将枝条拂过他面上。两只广袖飘摇震荡,袖口上那些纹路像是活了过来。

宵乙看得愣了片刻,指着他的袖子道:“络络丝。”金陵将柳叶称为络络丝。

姑随念晃了个神儿。低头朝她一笑,拎起袖子看那些绿色的绣样:“我听闻佳期曾在陈辜的袖上绣了两枝柳叶,她性子急躁不擅女红,绣出的花样也是歪歪扭扭。陈辜穿那件衣服出门时被半个金陵笑话透了,我却很是羡幕。后来我便让侍女去偷偷看那花样,学着绣在我的衣装上,络络丝,意为将人久

留身边。”姑随念自嘲“让你见笑了。”

宵乙对这段深情不予置评,只是眼神好瞧见那衣袖上有一个墨点。便上前走去扯起衣袖道:“可惜了。”她忽然抬头定定地望进他眼中,半晌才问,“姑随念,你有没有骗我?”

闻言,姑随念愣了一下,只笑眯眯地望着。

当晚宵乙在官衙下榻,辗转滩眠至半夜才算睡下,却又做了许多梦。

梦里有发生过的事情,如当日高僧带着她从山脚行至山上。求一块能根治地弱症的好墨。马车在半山腰歌息过一段时间,她卷起车帘,看到一天一地的星光。

梦里也有地从未认识的孩子,鄂孩子六岁时身处炼狱依靠食腐肉活下来,一双眼黑沉沉的赛过乌鸟。她该不认识那孩子,却不知为何十分清楚他名叫叶辜,是清河叶氏仅存的血脉。

战争止歇后,叶辜被人用马车载去金陵,最终停在碧瓦红墙前。到这时,宵乙服前仿佛蒙上了一层纱,有光透进却看不清东西。唯独声音传来,中年夫妻焦急地劝慰着谁:“去呀—去接阿弟下来!”

宵乙想看清说话人的模样,于是伸手拂开纱。一捧光大晃一下、接着她便看见一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小姑娘穿着淡粉的衫子,头发泛着淡淡的褐黄,眼中蒙一层雾气,让宵乙软了心肠。

宵乙想开口问她一些话,却听她启唇唤:“阿弟。“而后她低声介绍自己,“我叫佳期,从此,便是你的姐姐。”

那一刹宵乙便明白自己成了陈辜,或说是附在了幼年陈辜的身上。她可以感知他的悲欢,却不能干扰他与陈佳期原本的生活。所见所闻与张浩所说相差无几,而与姑随念所说差之千里。

陈辜的确不是软弱阴沉,他虽从战场历经生死回来,却乐观开朗,一面接受现有的生活,一面想哄胆小的姐姐陈佳期开心——这个梦里阴沉胆小的是陈佳期,因为她是陈氏父母唯一的孩子。陈辜来之前,她接受着家族对她的所有期望与栽培,

于是战战兢兢,怕父母失望,怕亲戚闲话,再优越的日子也不过如履薄冰。

陈辜成为养子后,以不凡的才干和豁达的性情转移去陈氏族人所有的注意力,而得空时他一遍遍敲陈佳期的窗将整日缩在屋中的她嘁出来玩,教她放风筝,带她下水摸鱼。他爬上树给她摘过果子,也在元夜里带她偷偷溜出府看了一夜河灯。

他告诉她,她今后可以做任何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可以不用顾忌他人的眼光活下去,可以开开心、无忧无虑。他们曾一起参加金陵的世家筵席,有子弟笑话陈佳期是木头桩子,陈辜便和那人扭打起来。将门血性令陈辜将那人踩在地上,他大声恐吓所有人:“他日谁敢再说我阿姐一句不好,陈辜要他折筋断骨!”那时陈佳期便愣愣地握着一枝新柳。连风薅下柳叶都不自知。

陈辜因那晚的事被责罚,夜里陈佳期去看他,偷偷给他带了吃的。她见他的袖口破了,又急忙回屋取来针线,满头大汗地坐在他身边给他补袖子。她最擅女红,那划口却实在太大,便只能绣两根柳枝稍微遮掩。但陈辜,很喜欢。

梦里也有与姑随念的故事相合之处,便是姑随念确在十二岁时造访陈府。那时宵乙在陈辜躯壳内,而陈辜正在教陈佳期玩花绳,宵乙便只远远看见十二岁的姑随念,面目模糊的一个影子。

陈佳期因看见姑随念而坏了一盘花样,陈辜问她为何。她想了一下才道:“父亲想让我嫁给他,可我不愿意。”她看向陈辜,“我不愿嫁给任何人,我只想在你身边。”

陈辜少历世事,分明知晓陈佳期话中深意,宵乙也明显察觉到他的心欢喜地快跳着。陈辜却压抑那颗心,语气深重地同陈佳期说:“我来金陵后听闻金陵地下埋着一种妖兽称夜魇、一旦人们松了心神,它便会侵吞人的心智借其躯壳作恶。所以,”他开口唤她阿姐,“我们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心,你明白吗?”

一个“陈”字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此生止于此。

两人都又将自己的心守了八年,直到十八岁时陈佳期再也拒绝不了着急的父母。陈佳期与宁氏公子定亲时,宵乙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在陈辜胸腔中漫开。可他笑着为陈佳期点聘礼,写贺帖。

那一晚,陈佳期闯进他房中,满脸是泪:“你说我可以做任何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可以不用顾忌他人的眼光活下去,可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可是不跟你在一块儿一一此生此世,我不可能过得开心!”她拉住他的衣袖,泪泅开袖口的络络丝,“阿弟,我喜欢你!你带我走吧!”

满心伤悲即刻要将陈辜湮没,他却最终扯开她的手告诉她,没可能。他不能带她走坏了她的名声,因为他知晓这世上对女子的容忍远没有对男子来得多。

陈佳期几近崩溃时破门而去,见到一脸惶恐嫌恶的母亲。

她满心戚戚想同母亲解释,却因失手将母亲推进乱石堆中磕破脑袋死去。陈佳期就这么疯了——她没有守住自己的心,世人眼中滑稽却其实存在的夜魇趁机借了她的躯壳。

一片血色覆过眼前,等宵乙目能视物时所见便是尸身,陈辜动手剥除陈佳期染血的外衣防止她遭人怀疑,又将一个绵长诀别的吻落在她颊上。而后其余事天下皆闻,陈辜头断散故台,灰撒雁荡山,永世骂名。

宵乙见到的最后一幕,是头颅从高处掉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来滚去滚远。在某一刻,几乎要看清那张脸时,她大汗淋漓地醒了。

有夜虫栖在窗纸上,宵乙拭去额上的汗,问:“姑随念,你有没有骗我?”那外头静得没有声响,她苦笑起来,“如果你骗了我,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如果我骗了你,”夜虫低鸣,和着姑随念的低沉嗓音传来,那声音中有无可奈何的笑意,“就让我去死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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