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鬓.04
三生鬓.04
四
再后来他又去过德昌殿,也见过小郡主,如今亭亭玉立,脸依旧圆润白嫩,想是皇后把她养得极好。她回首看见他,他一愣,微微颔首算是应了她满心欢喜的笑容。
谢止琅已经不是三年前的谢止琅,尊卑上下这些东西,他早就闹腾明白了。
哪怕她再哭再难过再如何追着谢止琅跑,他也只会微微笑着,目光沉静地听她说完,看她闹罢,然后好生哄一哄,再恭谦有礼地退下。小郡主难过至极,偶尔见了谢止琅也瑟缩着不敢上前,只拿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瞧着他。
直至楚侯起兵谋反,谢止琅立时便被派去了挂帅,同齐国八万援军一起攻打楚境。三国边境,黄沙飞扬,旌旗飘飞,这仗打得十分艰难。
千里传来的不是捷报,而是谢止琅身负重伤的消息。大缙王宫一时变得幽静压抑起来,谁也没曾注意,小郡主趁夜躲进了运去境外的粮草车里。
谢止琅才换过一次药,肩胛的伤又大作着疼了一次,才缓和了些,已然疲乏得熟睡了。梦里似乎下了雨,身上总觉得凉凉的,他半睁着眼醒了,怔怔地望着床榻旁掉眼泪的女孩儿,忽然松了口气,闭眼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还在梦里呢。
直到小郡主欢喜地说:“大叔醒了?”他才猛然坐起,仔细端看了她。
既知不是梦,他一把拽住她的手,有些气恼,问:“谁许你来这里的,回去!”
她摇头拒绝,语气坚定:“大叔不愿理我,我便来理大叔,总有一日你会像我喜欢你那般喜欢我。”
他怔然,才忽地一声低笑出来,揉了揉她的脑袋,怪道:“这些年不曾好好见你一回,如今才发现你还同幼时般说些瞎话。”
她几年前天真,问过鱼为何不能去天上游,因为天空比水池更大,说过要教皇后养的狗学猫叫,因为猫儿的声音柔软好听。可她是否好生看过他,他吹着夹了沙的风,喝着沾了血的水,长成如今这般粗糙的男人,她吃着精细的宫膳,喝着冰过的琼浆,长成如今袅袅婷婷的女子。谢止琅和她即便站在一起,也极不般配。
他低垂了眼,拂去搭在他手臂上的她的手。
“我想同你说话,想同你玩闹,想你如从前那般宠着我惯着我,我私以为,这便是欢喜你。我都这样厚着脸皮从王宫里跑出来了,你便也应一应我的感情,好不好?”她带着泪,眼圈红红的,眼光里藏着小心翼翼,压低着声音,恳切地求道。
他前一刻失去了的神志顷刻间回来,他怔然望着她,喉结滚动,一向什么话都敢说的人竟失语了一般。他低垂下头,揉了揉她乌黑的脑袋,仿若平日那般,笑说:“你这孩子,溜出来玩便直说了吧,我替你掩护着,又何须编这等瞎话。”
她急了,绵软的一拳生硬地砸到他伤口上,耷拉着头道:“你若不欢喜我,我会难过到想哭。”
他眼中笑意不减,略带吃痛地摸着被她捶打的地方,说:“回去睡上一觉,好吃好喝的都令人端来,再同那些贵女们听听戏曲,和皇子们去马场溜达几圈,到时你只忙着开心,又哪会有难过的时候。”
小郡主抬头,还欲再说些什么,可谢止琅已经等不来这回答了。前方楚王带兵夜袭,明明灭灭的火光和嘈杂的人声马声之中,谢止琅只匆匆嘱咐林海护送小郡主回缙,便拔出腰刀一个翻身上马,神情肃冷地奔向沙场。
小郡主被林海拉扯走,她眼见谢止琅一点点远离自己,忽然愣住——那方是真正的谢止琅,属于大缙的谢止琅,而不是那个哄着自己护着自己的大叔。
楚国一方独霸,几可与大缙比肩,那烧了一个月的战火终于殆尽。齐侯儿孙,半数折于楚境,且连齐侯后人的尸首都找不到。齐侯哀痛于白发送黑发,陛下好生安慰,并决定早日操办小郡主的婚事。
齐侯女只能为妃,做不得国母,为的便是防止齐国生事。是以整个王宫便只剩下不成才,母妃势力又不大的三皇子可娶小郡主,谢止琅听得此事时,只是淡淡点头。
他回到王宫后再未去见过她,只是听林海说,小郡主过得快活极了,白日里和王宫里的公主们绣花听戏,午后又和三皇子一起骑马划船,夜里也睡得沉,仿佛她过往的那些年从未像今时今日这般满足和愉悦。只是,她偶尔也会睡不着,乳娘白日去替她梳洗时,才发现她枯坐了一夜。
许是她只是孩子心性,如今果真全都忘了。她懵懂无知的感情在伊始便由他亲自斩断,她如此快活,他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那日陛下亲点了谢止琅做送亲的人,谢止琅低头应了。缙王宫热闹起来,他们的脸上都是欢喜的笑,谢止琅也跟着笑,他一个糙汉子去做那些繁琐的事倒是得心应手,一遍遍的,比自己娶亲还上心。
林海问:“你如今这年纪还不愿娶妻吗?太尉家的女儿模样并不差呢!”
他挠了挠头,笑道:“我无牵无挂惯了。”
三皇子早年间在王宫建了府邸,小郡主又养在皇后身边多年,送亲的仪队便从缙王宫一路吹吹打打地走到皇子府邸。谢止琅坐在马背上,有细小皱纹的眉眼温和地笑着,凝望着花轿里娇小的人儿,一步步将她送至三皇子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