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鬓.03
三
谢止琅好容易得了空,躲在树荫下避暑气,路过的侍御见了他匆匆行了一礼,便窃窃私语着走远。他颇为无奈,这满王宫的非议他如何不知,只是他知晓人心素有龌龊的时候,说破了天小郡主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小姑娘,能同他闹出什么事。不过是他行事大胆了些,带着小郡主出宫了。
那回可巧,又与水有关。
那日他巡过王宫,一时躲懒跑到树上睡觉,方入梦境便被小郡主叫醒。
她站在树下仰头看他,小圆脸像是扑了胭脂般红润,满眼期待的光芒,指着天边渐落的太阳说道:“今早我便听外间伺候的侍御说,晚上的缙都极热闹极好看,大叔你便可怜可怜我这被困在笼子里的小鸟,带我出去玩一回吧!”
谢止琅瞧了瞧她圆润的脸和圆润的手指,挑眉望她,这般娇贵养着的鸟,这般漂亮狡黠的眼睛,哪里可怜。小郡主霎时撇了撇嘴,委屈又难过地低下头,直让谢止琅受不住答应了才欢喜地抬头,直唤他快些下来。
傍晚时会有泔水车出王宫,谢止琅想了法子把她藏在泔水车里。待快出宫时,赶着进贡给大缙的良驹的太仆一个踉跄撞翻了泔水车,小郡主便从桶里摔了出来,一车泔水半数洒到了她身上。
皇后立马拿下两人训诫,谢止琅和小郡主跪在殿内,皇后语气不善,小郡主又难堪又委屈地哭红了鼻子。他平日宠得快无法无天的小郡主,此刻被人训哭,活像个没人要的小孩儿。
谢止琅伸了手揉了揉沾了泔水的小郡主的头发,低声哄着:“不哭,大叔在呢。”
他抬眼回看皇后,恭恭敬敬地叩了首,向皇后请罪,皇后气急,定要发落谢止琅。
小郡主吓得忘了哭,直愣愣地看着敛了笑容,神情严肃的谢止琅,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然后,她跪爬到皇后跟前,扯着皇后的衣摆,哽咽着声音认错,求皇后不要怪罪大叔。
这事到底被陛下压下来了,最终谁也没能被惩治。
只是,皇后认为郡主大了,理该开始读书认字,不日便送了她去尚书阁。正巧陛下又调了他的职,升他去做了中护军。此后他便愈加繁忙,小郡主也就这么离开了他的视线。
谢止琅也觉得此后两人大抵便不再相干了。
后来,陛下又把他送去南方同白氏部族交了手,再回来却是三年后。这一年缙王宫的中护军谢氏是炽手可热的新贵,二十有九,早该成家立业了。
在边塞三年,过得何其漫长,连林海也看出了他心中所思。
在回缙王宫的头一个夜晚,林海同他喝得酩酊大醉,林海叹了一声说他是个憨人,谢止琅还怪道:“我素来胆大,素来机敏,这憨字从何说起?”
林海只笑着,缓缓吐出一个四个字:“郡主明姝。”
薄云被风吹散了,月亮的光清冷冷地洒在谢止琅脸上,他的酒意霎时间消散。他愣了一会儿,方道:“我不过是以长辈的身份去宠她。”
“何须你宠,何须你护,难道一个郡主落魄到只有你愿意关怀的地步?”林海又喝了一口。
谢止琅低头不语。小郡主对他的欢喜,他比旁人更清楚。小郡主黏他,这本不是什么好事,他知晓,却又装聋作哑——这女孩儿只要抱着他的手臂,娇憨地抬头对他笑,他便只能投降。
那天是小郡主十五岁的生辰,热闹了一晚上,好容易消停了,他躺在德昌殿的屋顶上睡觉,小郡主却从寝宫里溜出来,悄悄爬上屋顶,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侧躺下。她抓住他的大手掌放在脸边蹭了又蹭,小声笑说:“我不喜欢和乳娘一起,我喜欢同大叔一起。”
谢止琅身体僵直,掌心那温热又微痒的触感也撩拨着他的心,她的鼻息那样清楚,他只觉得每一根毛发都要竖起来了。然后他脑中一片空白,小郡主柔软的唇贴上了他的额头。
那一刻他脑海中浮现了许多画面,都是这一年小郡主同他玩闹的笑脸,所谓日久生情大抵就是这般模样。她年纪尚小,不懂这些,他怎么也跟着糊涂,明知她一点点地欢喜着自己,却依旧放纵她。谢止琅为他龌龊的心思,感到后悔不已。
林海说:“你说你要做大缙第一将军,可首先得有陛下,才能有将军。”
谢止琅默然,尊卑礼仪这些东西他从前不懂,所以才走了许多弯路。陛下是主,他是仆,他瞧不上那些封赏公然婉拒,陛下恼怒至极,便把他晾在宫中几年,又把他送去楚境磨平性子;郡主是尊,他是卑,他忘了郡主是要嫁给皇子的人,还带着她胡闹,让皇后既羞且愤,所以小郡主才会被送去尚书阁,他后来听闻她在尚书阁十分不愉快。
幸而如今他明白了,幸而还不算太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