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她步履缓而渐止,伫立在仰合的麦穗旁,长风摇动连天的赤金,拍抚她束起的乌发。
“你要去何方?”他问道。
“陵云山。”女子未回身,稍作思虑,将铜钱掷入纵横绵延的田间。他的目光随之而去,在黯淡的云霭中找寻。“阿韵就在这里修行。”女子张手拨动麦尖,尽由细而锋锐的芒针在指腹刻痕。
“你在意吗?”女子迟疑道,“我方才扔掉的……”。
他怔了怔,默然无言,指给女子看远方破落的茅屋,像昏黄中一根将灭未灭的烛苗,轻声说这便是自己的家,家中只有一位身染重疾的母亲,郎中开的药方,每旬要数两纹银,而自己昼夜不息,砍柴伐竹,也至多不过几文钱,一文是断不得饱腹的,却也足以熬到天明。
女子捻着麦秆的手忽而顿住,凝眸问道:“能带我去吗?”
“她会伤到你。”他干笑着答道。
“我认得草药,也懂些医术,不怕的。”女子忙去牵他的手,那是一双满是伤疤的手,粗砺的硬茧与荆棘的刺痕遍布。他的掌纹尤深,鱼鳞般密排着,却很是干净。女子的温热经由掌心传及周身,叫他僵直了臂膀,他顶着发烫的脸颊,微微偏头抽回了手。
“孟行。”他开口道。
“孟……行。”女子偷看他隐在暗处有着些许慌张的面容,哂笑一声。“我应当见过你,却记不得了。山南海北,相识是缘。”
落日熔金,薄月依稀悬挂天际,风止云静,在暮色攀爬的灶台前,一老妇蜷缩着跪在柴草上,布衫污损,华发蓬乱。老妇屈身将手伸入釜底的灰烬中一通摸索,抓起木灰便要往嘴里塞去。
他惊慌地赶去钳住老妇四下甩动的手,似是哀求般喊道:“娘……”老妇痴愣着,咧着干裂的嘴,咿咿哑哑地哼道:“行儿……回……了,娘……生火……烧饭。”木灰从攥起的拳中洒下,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肩头发上,恰如初升浅淡的月光银屑。
女子走近,见那老妇半张脸上豁开的大口,骤然一惊,定了定心神,才辨得是旧伤,搭手搀起老妇往屋中挪去。
桌上有一盏红陶烛台,插着支白烛,积厚的尘垢压在塌软的纱芯上。老妇松垮的身子强撑着,两指相对,不厌其烦地掐弄起烛心来。一碗稀粥倾在榻上,煮开的谷粒打湿了衾被。
他说未染病前,母亲会做些缝补的针线活,入夜却总舍不得燃灯,常常是方点上,瞧一眼窗外皎皎的白月,又掐灭,再搬一只竹凳,坐在明月的清辉里。
他二人的故土本是北方,幼年时正逢大旱,颗粒无收,饥荒遍野,父亲忖度后决心要卖了母亲换粮。她被捆上了层层叠叠的麻绳,像头疲钝待宰的耕牛,沿着宽阔而凄凉的黄土路,牵出了村子。母亲命不该绝,半道竟撞上山匪劫财,便趁乱逃到这余家村,辗转又嫁了一户富贵人家做妾,算是安安稳稳地过起日子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