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正房是位知书识理的名门之后,纯良和善,以至要替母亲为这不公的宿命鸣冤叫屈。在这凝滞枯朽的深宅里,母亲望着井中圆月若明若昏的翩翩倒影,失声悲泣。他不知道母亲捱过了多少日夜,正如不知道自己也捱过了多少光阴。
终于,思母心切的他,在其父沉梦酣睡之际,踩着抑扬的鼾声,伺机奔出了家门,兜兜转转,在无数个饥肠辘辘的不眠夜,深一脚浅一脚地闯入了村子乞讨饭食。那日母亲着擎一盏红绸木纱灯,推开门,一眼便认出了衣衫褴褛的他。彼时深秋,他的草鞋已然磨断,露出半截血肉模糊,黏连着败叶的脚趾来,瘦削的身上,碎布裂成了网,鎏金的明月辉光熠熠,斜照他捧起的颤颤巍巍的手。他躬身杵在茫茫黑夜,捣蒜般点着头,轻声道:“夫人姑娘行行好,赏我口剩饭残汤吧。”他的身上忽而被柔暖的锦绸包裹,惘然无措地摊开了双臂,随即倾入耳中的,是阵阵掩抑的啜泣。“行儿……”他的泪水簌簌而落……
他们大骂她不贞,恼她遮瞒身世来历,要将她投井沉塘,那人揪起母亲的发,照着面颊即是数掌,又如尚未消恨般,掐死了她的脖颈。身怀六甲的正房闻讯赶来,费尽口舌赔了好些话,跪伏在地拖扯着他的衣袖,声嘶力竭地为她讨饶。
母亲终被赶出了宅子,他们叫她一无所有地走入樊笼,又叫她一无所有地背负樊笼离去。母亲牵着他的手,挨家挨户地讨米讨粮,可世事维艰,眼看将要横死街头,却有一顶轿子停住了。轿中人卷帘而望,悲戚地唤了句妹妹,捋下腕上玉镯递与母亲,并予她田宅契书,告知她离城几里处,有一间茅屋,数亩良田,足以安居求生。
他们在雨丝如幕的寒夜落了脚。幽昏湿潮的地面上,腐烂已久的纺车吱呀摇着,小舟一般的梭子仰躺在啃蛀的棉团上。“娘,我冷。”他裹了草席缩在墙角,看一盏明晃晃的烛灯由远及近,火苗似旌旗在眼里麾动飘扬。几颗霜白的蜡油沿着烛壁滚落,滴在母亲微青的指盖上。井中枯月般消瘦的光愈发眩目,雨水浇打在地,叫他总念起故乡连绵的捣衣声,那么悠长,又那么凄冷,举起,砸下,被河水浸得胀红的手,永远闪着澹澹的不熄的光。
他常常见母亲从远方遥遥而来,一条弯折的琥珀色的小径将她带到。她皴裂的脸庞展着笑,怀中花色的新布,似胭脂般扑上苍白的肌肤。
母亲的手在棉絮与布匹间匆忙穿梭,不久,他有了一件宽大的冬衣,一床厚实的衾被。他明白,自那日起,母亲的玉镯消失了。
冬雪埋不尽噩耗,城中有女子难产,母子双双殒命的传言飞进了茅屋。母亲在芦花似的雪片里夋夋而行,扬满眼睫的冰粒密匝匝地挂着,只余下眸里一片浮影茫茫。缭杂的纸铜钱和着雪,辨不清白日,看不见天光。母亲就这样随着送葬的队尾,看那棺椁被雪泥淹没,恍若她亦将魂魄葬在了雪里,空留了一副残躯偷生。良久,她张开口,吐出一团雾蒙蒙的冷烟。“行儿,跪下,好好磕个头,她也是你的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