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个混迹江湖的骗子被当做德高望重的仙师请进了村,装模作样地敛走了大袋银钱,施法不过半个时辰,便说鬼魅着实棘手,要用生人血祭,方才有可乘之机。
受仙人蛊惑的众人,扛起了以之为生的铁锄头,一拥而出,劈开那道羸弱的木门,拖拽着归家不过数日的师尊,要开膛破肚,血祭擒鬼。
寥寥数日前,孙婶竹篮里的蜜枣粽,也曾有他的一个,而今她高高地提起了篮子,狠狠地摔打在他额头;陈伯的草编蝴蝶也曾摆满了床头,这样灵巧的手,却死死地按住了他挣扎的双腿,粗砺的、沾着泥土与草叶的手,像一枚长钉,贯穿了骨头,扎进地里。
愈合的伤口被生生撕裂,大片殷红钻出麻衣来,师尊疼得大口抽气,又好似被掐住了喉咙,半个字也喊叫不出。
披着人皮的鬼魅,三五成群,虔诚祈求……
那透着寒光的刀刃,绞进了腹中,血水浸湿了仙师素白的衣袖,而师尊望向他的眸中,只能看到厌弃和贪婪。
失神中,他又见到了火光,火里是他心心念念的家。撕心裂肺的吼声转瞬迸发,交织着仇恨,灌进视而不见者的耳内。
一个痴傻的乞丐手舞足蹈,癫笑起来,又抽泣着喃喃:“鬼啊,鬼啊,鬼要吃人了!!!”便一头扎入了水缸。
忽地一柄锋利的剑,削泥般斩断了仙师淋漓的手臂。那是师祖的佩剑。
当年,师祖于心不忍,辗转波折,抱回了一个遍体鳞伤的孩子,寸步不离地守了七日七夜,终是将他从鬼门关前硬抢了回来。
睁开眼睛的师尊,是含着泪水的,师祖喂药时,那泪便滑落到碗中,漾起涟漪。他什么也不肯说,什么也说不了。
庭院中一株繁茂的夹竹桃落花似银,师尊盯着它,从嫩绿到枯黄,直至凋零,空枝。
一日,狂风大雪,摧折了数棵花树,师祖除邪归来,推门而入,竟见他单衣立在院中扫雪,还未解下披风,只听师尊砰地一声跪下来。“请您收我为徒,徒儿终生,愿随师傅斩尽世间妖邪,还天下清明。”这是师尊劫后余生的第一句话。
师尊天资聪颖,又闭门苦修,不消十年,门派各术法,已是了如指掌。再之后,他下山游历,从精怪口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我。师尊当年说了谎,想起来,师尊扯谎时应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才让爹娘对我丧生之事深信不疑。
与师尊不同,我是夜半猝然惊醒的,据谣传所载,那夜,整个门派皆掌起了灯笼,烛火通明,因我的号叫吵嚷太过凄厉,活像是被鬼怪大卸八块了一般。那夜,一众门派弟子长老齐聚,围得是风雨不透,着实难以想象,斗笠轻纱之下的师尊,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早先我时常哭闹着下山,师尊也任由我去,却总隐在我身后,不慎踩空跌落,也是他不厌其烦地次次将我捞起。师尊往日很少开口,有些事,多是师兄私下告知的。比如,入了门派就必要割舍人世间的一切血脉缘分。
师尊总对万事万物保有一分疏离,就像风从身旁掠过,你更不知他何时是气愤,何时是苦闷。说来,我最初本是不怎么喜欢他的,修习时,他随手抛下几本书册,只字未言,便转身离去。遥见师兄弟一招一式,皆有师父苦口婆心的教诲,而我,连识字断句,却都要仰仗他人的好心指正。那年我重伤未愈时,师尊曾养过几株珍奇药草,每日悉心呵护,照料有加,连指上都是轻柔。我甚至比不过草木,太荒唐了。在师尊心里,我算作什么呢,不过是令人生厌的累赘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