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直到某日清晨,师尊剜掉了所有药草的根,修整,晾晒,熬了碗浓稠苦涩的汤药,端至我眼前。对了,还有一颗糖,琥珀色的,四四方方的,是桂花甜味的糖。
从不无故出门的师尊,特意下山为我买了糖,还是我幼时眼馋其他孩子,却向来不舍得买的糖。师尊他真的知道,因为我曾无意中向师兄提起过的,他听见了,记住了,照着模样去挑选的。他没有置之不理,没有视若无睹,就像小时候那样,他在我身后,只是我从未回头。
师尊有一处清修之所,寻常旁人皆知晓,也不会踏足。我便要随着他去,摆弄所学,不时还要问句:“师尊,您瞧我这剑招舞得如何?符箓可画对了?这柄竹剑太短,不趁手,师尊,我想看您的佩剑。”当时年纪尚小,言语间也没什么忌讳顾虑,想到什么就一股脑往外倒,常常是话一出口,才知僭越。所幸师尊也并不在意那些个繁文缛节,连打骂也从未有过,至多不过罚罚抄书,砍砍柴禾。只是有次,我同师兄弟打赌,偷拿了师尊的斗笠,推拉争执间,那斗笠不慎被众人扯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眼见实在不好修补,只得支支吾吾地谎称未曾见过,走到山涧,将它藏在了枯叶丛中。心想要是师尊细问起来,瞒不住时,认个错就好,师尊定不会为难。我也知是自己胆大妄为过了头,可总归抱有一丝侥幸。
那天,师尊彻夜未让我进门,我直挺挺地跪在门前,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门扉,始终不见回应。终于,我慌了神,以为师尊这是铁了心要将我逐出师门,既如此,还不如当初就让我葬身妖物之口。我记得师尊最见不得我哭,便如同往日般,趴在石阶上,扑簌簌地落泪,还要干嚎几声以示凄惨,左等右盼,想着师尊能有所不忍,推开门大肆数落我一番,再不解气,打我个半死都成,只是,不要再丢下我。过了半晌,我哭得累了,一抹脸,大喘着气往山涧跑,秋日夜晚寒凉,我虽衣着单薄,却满身汗水,只顾抱着残破的斗笠抽泣不止。半梦半醒间,又听见有脚步逼近的声响,也不管来人是谁,攥紧了衣摆就不住地摇头认错,手上的泥渍尘土,将月白的衣裳抓了个一片脏污。“胡闹。”师尊半俯下身,眉眼中尽是无奈与气恼。其实师尊生气时,脸虽是冷的,神情却并不可怖,反而总能让你觉得心安,大概是师尊面善的缘故。
师尊凡事亲力亲为,连饭菜滋味也自成一家,清淡爽口,余韵绵长,平日里是偷尝过的,确实不似门派中那辛辣酸甜的口味。那晚,尽管师尊早已做好了饭食,可惜却一口未动,恐怕是早已被我气到食不下咽了。待寻到我后,师尊再次温了饭,并多备了份碗筷。小孩子的喜怒哀乐来得快也去得快,本就饥肠辘辘,又跑了如此之多的山路,自然是按住了头,不管不顾地吃起来,不消一时半刻,那些萦绕心头的忧虑惶恐全数烟消云散了。
师尊没有说,那顶斗笠曾是师祖赠与他的,当年师尊将自己困在屋中,不愿同任何来人相见。师祖便哄骗他说这斗笠是施了术法,故而旁人既看不见,更不会上前来搭话。师尊信了,此后每逢出门,必要携上斗笠,纵使之后发觉实情,久而久之,也渐渐习以为常。听闻山上林中几丛紫竹仍翠绿着,便日日去伐一些,捡着新鲜柔韧的,削成半指宽的竹条,对着旧斗笠,摸索着编成相近的纹路,再问师姐借一丈素色轻纱,小心翼翼地捆扎进竹条中,虽说是粗糙了点,总归还算看得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