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舞
夜深，风声静谧，夜色安宁。
院中早已熄灯，只有廊下的灯笼拢着一圈温暖的光晕。
有笛声飘渺，自悠远天际而来。
音律轻缓，如雨后屋檐下的水滴凝落水臼，漾开池中宁静的月影，吹散了丝丝流云，载浮载沉，漂然远去。
薄雾清寒中，笛音氤氲着云雾的轻愁，为这深沉的夜幕上几分寂寥之色。
流年几度偷转，数不尽的戚戚与切切。
笛声的清幽惊起一树寒鸦，扑朔着融入浓浓夜色中。
商玖缓缓睁开清明的眼，眸色清冷更胜寒夜之霜。
抬眼向笛声源头望去，视线落在远处的院落中。
明月高悬，清光如水银泄地，溢满了整座庭院。
院中那人一袭白袍轻扬，临风欲归，身姿清雅出尘远胜月色。
唇边执笛的手清透无瑕，在月光下透着玉色。
商玖足尖轻点，下一刻，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头顶的屋檐上。
笛音蓦的一滞，那人执笛的手垂落，微微侧过脸，试探地出声：
“小九姑娘，是你吗？”
声线低缓，依旧是那温柔得令人心悸的语调。
商玖没答言，素手一掷，一个封泥的瓦坛稳稳落在了他的身畔。
没管他的反应，顾自运力拍开一坛酒。
封泥一落地，浓烈的酒香便在空气中弥漫开，带着米糟独有的绵厚香醇，足以令人熏醉。
“美酒杜康，谢你从前几番相助。”
赠君杜康，愿以解忧。
她话语简洁，未尽之言悉数溶入了他脚边这坛酒中。
蜀卿一愣，随即唇角一勾，清俊的面容上展露浅浅笑意，瞬息柔和了这凉薄的月色。
他伸手接过身旁的酒坛，扬袖向着头顶的虚空作敬。
“多谢。”
商玖背倚檐牙，纤指勾着酒，抬腕间酒如泉水绢绢，檀口轻就，滴缕不撒。
檐下的蜀卿亦仰首饮酒，清冽的酒滑下，沾湿了他宽大的衣袖。
烈酒入喉，是炙热得灼烧的温度。
两人俱无言，各自沉默。
她没问他笛声里的愁绪，他也没问她为何出现在此。
大约此情此景，多说一句都是亵渎了这静谧的月色。
小坛酒渐渐见了底，蜀卿垂下衣袖，将酒盏搁置一边。
羽翼般的长睫下，原本黯淡的双眸沾染了些许酒色，在月光下流动着潋滟的光。
眉梢挂上温和的笑意，他开口打破这沉默。
“小九姑娘会不会好奇，我生于城主府，为何会习医？”
商玖闻言偏头看向他。
“少时，父亲对我期望颇高，为我请贤士为师，授我以经史子集、为官治国之道。”
“我也曾深信不疑，认定清明的政治是唯一的经世济民之法。唯有仁治，方能开创盛世太平。”
“为不辜负父亲的期望，我谨遵师训，钻研政治，立志入朝为官，辅佐明君。”
“我北上京都参与春闱那一年，适逢渭河水灾。我亲历了洪水将沿岸州县吞没，致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农耕荒废，随之而来的是饥荒，饿死在途中的流民不计其数。”
“为拨款治水，朝廷调集国内财富以充盈国库，地方不得已而加重税赋。沉重课税下农民困苦潦倒，街头尽是衣衫褴褛的乞人。”
“回去后，我问尊师，当今皇帝治国严明，开朝盛世，缘何百姓依旧免不了苦难的命运？尊师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即天道难违。”
“可我不明白，既是天道不可违，世人注定要罹难，那要政治何用，要明君、要清官何用？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力。我学习济世之道，却又根本无法改变这世道。”
“亦如如今，我依旧无法挽救在灾难中逝去的生命。”
他低垂着眼，微凉的月光落满身，眉目如远山清寂。
黑发银冠下，那冰雕玉琢的容颜似要消散在这迷朦的月色中。
那道清雅的身影高贵出尘，却又清冷得孤寂。
商玖蹙眉看了他一会儿，兀然出声：
“你的笛子，吹得不好。”
什么？
听闻她这句莫名之语，蜀卿微怔，下意识地向商玖侧首。
商玖缓缓站起身，纵身自檐牙上一跃而下。
下一瞬，一柄霜色长剑破空而出。
白影入风，接住飞落的寒光。
随着掌中剑花翻飞，一团光影密密萦绕周身，炽色光幕中不见人身。
剑身在空中疾速划过，激起阵阵金石相击之音，铿锵如龙鸣响彻天地。
人影惊鸿，带起劲风飒飒掠过树木，枝叶哗哗作响，其声似流水清冽。
凌厉的剑气扑面而来，屋檐上的瓦片簌簌颤动，坠落院中，砰然碎裂，一片接着一片，声音轰烈若危墙倾倒。
无数种宏壮的声音交织、碰撞在一起，激荡着天宇，震慑着感官，爆发出令人热血翻涌的力量。
须臾之后，光影骤然停下，霜雪般的白练消失，天地间又重归平静。
空中停驻着一道孤影，衣袂翩飞，如月下谪仙。
商玖轻盈落地，一步一步走向蜀卿。
在这剑舞声的震撼之中，面前人浅淡的双眸瞬息凝滞，久久无法回神。
那激昂的鸣响中，他多年来深埋心底的情绪被牵引而出。
他济世安民的宏愿，匡时兴国的豪情。
他信仰落空的不甘，回天无力的悲恸。
这些复杂而深沉的感情，都在她的剑舞声中找到了归宿。
他当年在彻骨的失望之中弃文从医，悬壶于世，原以为如此便能逼迫自己放下。
可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那些执念，那些夙愿，早已刻入骨血，从未有一刻忘却。
而这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她都懂得。
她说他的笛音不好，正是因为她听懂了他的偏执与不甘。
清傲如他，又怎会甘心屈服于所谓天道，所谓宿命？
这一切懂得，不过因为她与他原是同样的人。
同样的孤傲，同样不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