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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姜的课堂很少有人敢主动起来回答问题。我们初中的语文课本里有一个课后活动是让解释自己的名字,老姜讲到那里也让大家起来解释一下自己的名字,我们大家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敢举手,场面十分之尴尬,我们的名字男孩大都是什么发发,财财,富富,贵贵;女孩都是什么翠翠,花花,艳艳,丽丽,这些名字不知道在村里重复使用多少遍了,爷爷奶奶辈的人用的是这些名字,爸爸妈妈辈的人用的也是这些名字。就拿艳艳这个名字来说吧,村口刘贵的八十二岁的老妈叫李正艳,村尾陈富刚满四十岁的老婆叫许仙艳,我的一个小我两岁的堂妹叫杨民艳,这些名字谈不上什么内涵,估计就叫着顺口,就这么取了,况且我们那大字不识一个,一根肠子通屁眼的父母肚子里哪儿有那么多弯弯道道,也实在想不出更多的词了,非要让他们取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儿,那估计比让他们一口气把两百斤洋芋挑回家还难得多,那就实在太为难他们了。
其实吧他们的名字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更有甚者,八月十五生的叫饼子,小时候叫小饼子,长大了叫大饼子。还有一个小时候叫小牛儿,长大了叫大牛儿。大家管才出生的孩子叫毛娃娃,于是就有一个人小时候叫小毛,长大了叫大毛,其实他不姓毛,他姓胡。
作为班长兼语文课代表,每当到了这种无人做答的尴尬时刻,老姜便盯着夏雨看,她的眼神不是请求而是命令,只要夏雨如她所愿的举起手来,无论答得好与不好她都会微笑着满意的点点头,毕竟她可以继续讲下去了。夏雨站起来红着脸说:我叫夏雨,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在下雨,这个……下雨有什么好呢?对于农民来说,虽然都说春雨贵如油,但夏雨也贵啊,虽然可能没有油那么贵,但至少也有油漆那么贵吧,夏天正是庄稼蓬勃生长的季节,要是没有夏雨的滋润,那秋天还收个啥呢……夏雨顿住了,似乎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我有些替她着急。老姜微笑着问:还有吗?夏雨接着说:“还有就是我父母希望我未来当一个老师,学生们就像那山上绿油油的树苗一样,老师的知识就像雨水一样浇灌了我们,让我们蓬勃生长,让我们枝繁叶茂,让我们长成国家的栋梁。”
夏雨课后告诉我:“其实我哪里知道我父母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那时候对我来说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还是一个谜一样的问题,小学倒是因为太喜欢那个数学老师而想要成为一个数学家,可是这个梦想被我不可理喻的低智商扼杀了,在生活中我是一个很笨的人,很多人包括我的父母都觉得我笨得无可救药,他们觉得像我这么笨的人成绩好也是一个奇迹,估计是老天爷看我生得又笨又丑,实在看不下去了,想给我留一条活路。”过了几天夏雨又说:“夏雨就是下雨这么直白的词我从来没有想过它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不过经过我多年的观察倒是发现我爸爸给我取这个名字确实有一些他的小心机。我爸爸很贪睡,可是农民家里总有做不完的活计,除了过大年的时候可以心安理得的闲着,其他时候总是忙于各种重要的或者琐碎的事情,所以我妈总是要催着父亲起床,每天要叫个十多遍,有时候几乎要吵起架来,母亲叫父亲起床的声音总是把我吵醒,所以也许是为了弥补父亲的贪睡吧,我总是起得很早。不过雨天就不同了,只要下了雨,起来又能干什么呢?我爸爸就能理直气壮的睡觉了,父亲对下雨的期盼大抵是这个缘故,虽然这里面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可是我不能说父亲是因为贪睡才给我取名夏雨啊,都说家丑不可外扬,那家懒也不可外传啊,所以这个时候只能瞎编乱造强行解释了,”
“好,说的不错。”显然老姜夏雨后面补充这段话很满意。同学们掌声,经她提醒,那些听着夏雨胡扯听得一愣一愣的同学们才反应过来,于是夏雨在热烈的掌声中坐下了。还有其他同学能解释自己的名字吗?她又问。都说万事开头难,在夏雨乱说一通之后,同学们开始参与课堂了,或者说他们也开始瞎编乱造了,她们说的什么呢?她们说的是:我叫郑世花,因为我父母希望我像花儿希望我像花儿一样美丽。大家看了看她那张不忍直视的脸,不禁一阵唏嘘。我叫李永翠,因为我父母希望我做人干干脆脆就像那炸脆了的猪皮一样嘎嘣嘎嘣脆。说起炸脆的猪皮,那可是罕见的美味啊,大家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我叫王长发,因为我父母希望我长长久久的发财,我叫刘海贵,因为我是超生的,我父母交了一千多的罚款,他们觉得我挺贵……这种氛围居然把班主任口中那个不怕开水烫的死猪王希望也给感染了,他站起来说:我叫王希望,因为我是父母的希望。所以呢?你应该怎么做?老姜似乎温柔了些。我……我……应该好好学习,王希望红着脸说。好,老师期待着你好好学习。
梁冬戳了戳我说:“起来说啊,你不是很能说吗?说了可以给小组加分的。”其实平时给小组,加分那都是夏雨一个人的事,但现在大家如此积极,让我也有些跃跃欲试了。我跟梁冬说:“我说完你也得说。”他点点头,我举手起来说:“我的名字叫杨民谣,我父母希望我为农民做贡献,像农民的歌谣一样给农民带来快乐。”我在老姜肯定的目光中坐下了。我戳梁冬,让他起来说自己名字的含义,他一脸狡诈的说:“我打死也想不出我这名字还有什么含义了。”
那时候我们闲暇时常常挽着手在街上闲逛,我们那条天晴就满是猪屎和灰尘,天阴就满是猪屎和泥泞的猪屎街虽然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也就满大街的地摊货,喧闹的喇叭里喊着:“十块钱一条,十块钱一件,走过错过千万不要路过……”但为了打发时间我们还是总要去逛。逛街时汪朵朵、夏雨和我一起,李永翠和郑世花一起。李永翠身材高挑,五官端正,再配上小麦色的皮肤煞是好看,她往大街上一走就引得人们频频回头。郑世花矮胖矮胖的,她皮肤黝黑,嘴边有一颗大痣,就像过去的媒婆。她们两个牵着手往街上走简直像一根筷子挑一个包子,真是别有一番韵味。和我们四个一样,她们两个也是阴影不离的好朋友,不过她们的阴影不离造就了悲剧。
六月份的雨水总是干干脆脆的,不下就一滴没有,下起来就是豆大的雨点往下砸。每当下起这样畅快的大雨,就有一帮和我一样的二傻子到雨中做狂魔乱舞。我们学校的排水系统不好,所以地面总是淤起很深的积水,我们在雨中打水仗。现在的身体已经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了,即便身体还可以也不会再那样做,毕竟那个样子太癫狂也太幼稚。但那时候总觉得被淋得全身湿透,在雨中肆意呐喊尖叫、流泪狂奔的感觉真是太爽了。
那一次我们宿舍楼前雨中狂欢,一个男生用脚掀起一层水幕,我急忙往后退。一个书包突然从天而降,书包溅起的水洒得我一脸都是,我抬起头来想骂娘,却发现郑世花坐在窗台上嚎啕大哭,我们的窗户是没有安防盗网的,她这是要跳楼啊。我刚刚确实看到她和李永翠在雨中争吵,李永翠扇了她一巴掌,她就跑上楼了。她们吵架的时候有几个人在围观,我讨厌那些曾经把我爸打我妈当做热闹看的人,所以我很讨厌看热闹,也就没有过去,没想到她们居然吵到要跳楼。
虽然郑世花和我没有多少交情,但我毕竟还不想看着她死的太丑,所以我急忙跑去找校长。校长伞也没打就跟着我到了宿舍楼前。其他的人跑回教室去带了很多同学来,一下子宿舍楼前面就围满了人,大家都被淋得湿透了,眯着眼睛抬头看着郑世花。校长喊到:“同学,你先下来,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郑世花什么话也不说,还是不停的哭,只是时而呜咽时而放声大哭。有人说看见她和李永翠吵架了,校长找来李永翠问话,李永翠像委屈又像害怕似的哭着说:“她跟我吵架了。”问完话校长似乎又突然意识到现在她怎么上去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把她弄下来。校长打电话通知了她的家长,她的家长淋着雨来了,她的父母也是非常朴素的农民,他们是踩着泥泞的道路来的,所以他们的深绿色的解放鞋和裤腿上敷满了泥浆。宿舍楼前人越来越多,但好说歹说她就是不下来。校长把梁冬叫到一边,低声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上去了,校长继续在下面喊话以分散郑世花的注意力。过了一会儿我们看到郑世花被一只大手抓着跌进了宿舍里,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围观的人也跟着校长和郑世花的父母跑上了六楼宿舍,我想到梁冬还在上面呢,也跟着上去了。我们上去的时候郑世花坐在地板上哭,梁冬站在窗前阻断了郑世花通向窗子的路。校长和她的父母都在焦急的问她话呢,可她只是哭而不答,他的父亲鬼火了索性扇了她一大巴掌,她这才止住了哭声。之后我们就被校长轰回教室去了。
后来听说是李永翠和街上的一个混混相好了,不过那个混混居然饥不择食的把郑世花给睡了。李永翠知道了就和郑世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郑世花就想以跳楼来逃避这件事,不过她还是缺了点勇气,最后没死成。这个说法很快得到了证实,郑世花和那个把她睡了的人结婚了,倒不是那个人想娶她,只是她的肚皮太肥沃,那人一播种就有了结果。校长已经在我们井底乡待了十多年,他和街上的人已经很熟了,街上那些人的红白喜事都会请他,所以他也是郑世花婚礼的座上宾。我们这些不爱学习的大闲人,没事都在街上闲逛,有事就更要逛了。所以我有幸见到郑世花出嫁时的样子,她的脸涂得白白的,嘴唇涂得红红的,跟换了张脸似的。她喜气洋洋的笑着,就像之前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郑世花结婚那天晚上李永翠在宿舍里喝了很多酒。喝醉之后她像一滩烂泥似的贴在宿舍的地板上,一边哭一遍对地板诉说衷情和愤怒。后来说得累了就只剩下哭,其哭声凄婉,哀转久绝,听得人后背发凉,仿佛有无数的女鬼正在宿舍的的楼道里四处游荡。最开始我们倒安慰了她一会儿,可是喝醉了的人哪里听得进去,越是安慰她就哭得越厉害,后来就都不管她了。第二天起来时她身下是一片尿骚味儿浓烈的水,她的衣裤都给弄湿了。
郑世花结婚两个月后李永翠跟着街上的另外一个混混私奔了,她的父母找到学校要学校赔人。她妈一边哭一边对着校长喊:“人是交给你们学校的,现在跑了你必须给我找回来,要是不能赔人那你就得赔钱。”她爸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气愤的说:“这个贱骨头,把老李家的脸都丢尽了,老子找到她非打断她的腿不可。”校长说:“你们别站在这里嚷了,这么多学生看着呢,进办公室来说吧!”李永翠最终是回来了,不过是带着孩子回来的,都见了外孙,她的父母也拿她没法了。
我们以为郑世花会一直幸福的,就像她结婚那天,不过现实是她结婚不到一年她男人就因为打架被逮捕入狱了,她带着孩子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人。郑世花和李永翠是一个村的,据说郑世花的奶奶会算命,她曾经给李永翠算命的时候说李永翠十五岁的时候要跟人私奔,没想到她算对了李永翠的命却没有算对自己孙女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