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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宿舍的王丽是有癫痫病的,她第一次发作的时候把我们吓得不轻,后来她又发作过好几次,有时候是在教室发作,有时候是在宿舍发作,虽然我们都知道她有这种病,但她全身发抖,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倒下去的时候总要把她周围的人吓一跳。以前她每次发作就有男生背着她往卫生院跑,后来她妈说:“以后她要是发病,你们就不要送她去医院了,她一会儿就会缓过来的,送去医院就要输液,浪费钱又治不好。”我们就不再把她往医院送了,但那天晚上形式非同寻常,我们再一次把她送到了医院。

已经夜深了,大家都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冰冷的月光透过玻璃照在水泥地板上。夏天的时候我总是失眠,所以看着窗前明月光我始终无法入睡。突然我对面那张床剧烈的抖动起来,我想到了地震,但又马上意识到应该是王丽发病了。果然很快和她同床的小胖妹就醒了,她打开台灯看了王丽一眼之后突然叫了起来。全宿舍的人都醒了,我们围过去看,平时王丽发病的时候都是口吐白沫,但这一次白沫变成了红沫,她是吐血了吗?我们在想。“还是送医院吧!”有人说,于是汪朵朵一把就把王丽背到背上。我们男女生宿舍之间只隔了一道大门,大门对面住的就是我们班的男生,夏雨对着男生宿舍大喊:“有女生病了,要送去医院,请你们到女生宿舍门口帮忙背一下。”她重复了两遍之后就跟我一起跑下楼了。

我们到宿舍门口时梁冬他们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身边还有好几个男生,那个小混混马志军也在,现在他们已经重归于好了。梁冬穿着拖鞋,睡眼惺忪的站着,看到我们出去他急忙上前来把王丽从汪朵朵背上接过去。梁冬果然力气大,他背着王丽一路飞奔,我们一帮人小跑着跟在他后面。我看到他的大手捂在王丽的屁股上,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感觉怪怪的,只能对自己说到了关键时刻男医生不还给女人接生吗?

那个带着金丝眼镜“聪明绝顶”的医生一边说:“她是发病的时候牙齿咬到舌头了,没事的,你们先回去吧。”一边往王丽手背上扎针。输液已经是我们这穷乡僻壤最高明的治疗方法了。王丽是被背来的,所以她没有鞋子,细心的夏雨首先想到这个问题,她站着犹豫了一会儿说:“把我的拖鞋留给她吧。”说着她就脱下拖鞋,光脚踩到了地上。我们走到医院门口,梁冬凑上前来对夏雨说:“你穿我的拖鞋。”那口气根本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命令。“不穿”夏雨说。梁冬索性拦了路:“少废话,快点穿上。”夏雨说:“那你呢?”梁冬不假思索的回答:“我当然是光脚走回去啊,不然你背我啊?”夏雨说了一个“不”字就从梁冬旁边绕过去准备往前走。梁冬跑到夏雨前面一下把夏雨背了起来,他说:“你要是不穿我就背你回去。”夏雨哭笑不得,叫着:“放我下来,我穿还不行吗?”月色撩人,街上还有几盏灯亮着,我们想着各自的心事慢悠悠的穿过街道往学校走。

得了癫痫病固然是不幸的,但比起百病缠身的赵萍萍来说这种不幸就要浅得多了。赵萍萍有很多病,治好了这种病又来了那种病,其中有一种治不好的是白血病。她身上哪怕擦破一点皮也要流好多血,有的时候她会莫名其妙的流鼻血,那血流得没完没了的,她床前常常堆着一堆被血染红的卫生纸。她流血的样子让人看得揪心,她自己却是习以为常得了,我们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她就安慰我们说自己没事,这是小问题。可能是血流的太多了,她的脸总是那么苍白。她苍白的脸总是让我回忆起见到她的第一面。我们军训的时候赵萍萍没有参与,我流着大汗站在军训的队伍里看到她穿着白色的薄棉衣,似乎并不感觉热。她静静地坐在花坛边上带着微笑看着我们军训,那微笑长久的停留在她苍白的脸上,却并不显得呆滞,因为她的眼神还是灵动的。那笑容是慈祥的,不像是一个孩子的笑容,我更觉得像是奶奶在冬日里从屋里出来抬头看见暖阳时露出的那种欣慰的笑。看得出来她是很瘦的,蓝色的牛仔裤在她腿上很松弛,如果她偶尔仰起头看天上还可以看到她突出的锁骨和脖子上的一道长疤痕,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她做手术时留下的。她的脸很小也很好看,因为太瘦倒显得眼睛有些突出。我觉得她像个晶莹剔透的雪人一样纤尘不染,当热浪一阵一阵的扑过来时就让人就忍不住担心她会融化了然后被蒸发到空气中。

赵萍萍没有和其他人搭床,她是一个人睡的,因为她病得实在严重的时候她母亲要来照顾她,其实上学对她本没有多大的意义,因为她的人生里意外随时有可能在明天先来。

某一天我被赵萍萍的呻吟声唤醒了,我睁开眼睛时看到赵萍萍坐在床沿上双手使劲的捂着肚子,大汗从她的发丝间渗出来,汇集在额头上,又沿着她苍白的面颊往下流,大家相继醒来,她仍低着头重重的呻吟着。我们问她怎么了,她说是肚子痛。夏雨说要叫男生来背她去医院,我没等夏雨去叫男生呢就把她背到了背上。我对夏雨说:“不用喊了,我背吧。”夏雨定定的看着我,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我的力气,我只能补充说:“萍萍太瘦了,很轻。”事实也是,她真的很轻。

我们到了医院。医院里熙熙攘攘的,人很多,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苦了大半辈子留下了一身劳病,到老来就三天两头的往医院里跑。我们去帮她挂了号,等了半天终于叫她了。不知道病因,医生说要做B超检查。她身上的钱不够,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拿出来了,她进去拍片子了,我们一帮人默不作声的等在外面,心里默默为她祈祷。

过了挺长一段时间,医生的诊断出来了,还是那个带着金丝眼镜框“聪明绝顶”中年医生让萍萍先待在诊断室,他拿着片子走出来神神秘秘的对我们说:她是不是谈恋爱了啊?我们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没有啊,我们说。会不会是她谈恋爱了没跟你们说呢?绝对不可能,我说。医生你为什么这么问呢?梁冬问到。医生指着B超片子上的一个小黑点低声的对我们说:她好像怀孕了。我们惊讶得几乎要叫出来,我们眼里谁都可能谈恋爱唯独她不可能,平日里她都是不多言语,像一个幽灵一般轻飘飘的走来走去,谁都知道她是个病秧子,有的人甚至还为此疏远她,她和男生更是几乎没有交际。这怎么可能呢?我们反复的问医生。那你们还是把她送进城里看吧,要不是怀孕了,那估计就是肿瘤了。

很不幸的是果然被那个医生说中了,真的是一个长在子宫内壁的肿瘤。城里的医生说要想活命就得做手术,这成了压倒她们家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父母在是否要给她做手术这个问题上产生了争议。她的母亲是感情用事: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要是没了,我可怎么活。他的父亲是更现实一些:咱们欠她的都该还得差不多了吧,这么治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那两个弟弟还拿什么活?然而最后他们还是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卖了去给她做手术。我们班上为她组织了一场捐款,大家几乎都是倾囊相助。那时候我爸每月给我二十的零花钱,我存了三周捐了六十块。

这场病之后萍萍就退学了,她妈来为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和夏雨在宿舍里洗头。她妈妈一边收拾一边跟我们说:“这孩子真是命苦,怎么就得了这么多病,又生在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她这一辈子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其实啊也不知道她能活到什么时候,以前有个医生说她不可能活过十二岁,这活到十五岁已经是赚了,我也不指望她读书能有多大的出息,就是看她天天待在家里待在医院太闷了,学校里人多,她在学校也能散散心。谢谢你们帮我照顾她这两年了,我来的时候她非要让我带一罐自家做的酱来给你们,说是感谢你们的照顾……”她说着说着就流出了眼泪,我根本不敢看她,一看她我鼻子就酸得不得了。她终于把萍萍的东西都收拾好放在一条编织袋里扛走了,我趴在窗台上看见她背着那个口袋有过操场,走出大门,然后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黑点。回过头来夏雨正摩挲着那瓶酱,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夏雨是一个冷静克制的人,她可以哭得无声无息,而我非要嚎啕大哭才觉得痛快,我抱着夏雨哇哇哇的哭开了。

有的人痛恨自己没有一个好身体,而有好身体的人却又忍不住作践自己,比如后来的我以及那时候的钱小欢。

钱小欢上学比较晚,她上初二的时候已经十七岁了。她的父母在外打工,假期的时候她也是到城里去的,可能是这个缘故让她的思想比较开放。她常常在外衣里面穿一件紧身吊带,十七岁的她已经发育得很好了,而且她的身材很匀称,腹部平平的,胸部却高高隆起。那吊带是白色的,如果她穿深色的胸衣,那她胸部的轮廓就会很清晰,那吊带又基本是抹胸的,所以只要她稍微低头,她的乳沟就会清晰的呈现出来。越是落后的地方越是封闭保守,同学们小小年纪也已经受了这种保守思想的毒害,所以女生背后偷偷说她是“骚货”,男生嘴上说她“淫荡”事实上却忍不住要往她胸前多瞅几眼。我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她只是比较开放,比较喜欢自由而已,但这种想法我一直不敢说出来,因为我怕说出来了别人也觉得我淫荡。

小欢的父母在外打工,为了方便联系就给她买了一个手机,她就是从手机里认识了她的真命天子。有段时间她天天捂在被窝里熬夜玩手机,有时还发出几声撩人的笑声,我们问她笑什么,她说:“这个视频真搞笑”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网恋了。我们是没有宿管的,只有学生会的负责查卫生,值班老师负责晚上查寝,所以其实我们进出宿舍很自由。钱小欢带着那个男的进来的时候我们正收拾衣服,我们要去学校背后的小河里洗衣服。他们两个一进来就旁若无人的拥吻在一起,我们知道她一向很开放,但在女生宿舍当着这么多人干这种事未免太开放了点,当然也可能是他们爱的太深,已经不能自控了。我们赶紧提起衣服往外走,像是怕打扰了他们的好事,又像是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我们走的急,可我是最后出门的,还是看到了点不该看的东西——我看到那男的伸手在钱小欢的胸前摸来摸去。我自觉的带上了门,关了门之后我躲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夏雨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发现我在那里偷听,她走到我面前拉着我说:“走了,你怎么这么猥琐。”后来夏雨问我听到了什么,我告诉她:“我听到了我们陈旧的床板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钱小欢撩人的呻吟和那男人急促的呼吸声。”夏雨惊讶的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们去洗衣服的河边有一片苹果树,苹果快要成熟了。我忍不住扯了一个,其她人也一人扯了一个,唯独夏雨没有扯。突然有人尖叫一声:“快跑”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开始往前狂奔。我们跑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有一个舍友被一个中年男人扯住了。我们又走了回去。那个男人说要带我们去见校长,要让我们当全校的面认错,就因为我们扯了他几个苹果。我说我们可以赔钱,但他不愿意要,因为他的目的是杀鸡骇猴。他的苹果林总是损失惨重,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干的。我们好说歹说,软磨硬泡了一个多小时,他依旧丝毫不肯让步。我走到河中央说:“你要是不让我们走,那我就不走了,永远留在这里了。”前一天刚刚下过雨,河水涨了起来。我走到河水中央时水已经淹到了大腿上。他有些急了,说:“你快点出来,不要威胁我。”我说:我可没有威胁你,我只是不想回去见校长。我们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一个浪冲过来,我顺势倒下了。他一下子扑进水里把我拉了上去。你们走吧,只是以后不要再来摘苹果了。这苹果又要肥料又要打药,可是一年到头都被学生糟蹋得差不多了。他无可奈何的说。我们衣服也没洗就千恩万谢的走了。后来男生们要在夜里去苹果地里偷苹果,他们约我了,但我没有去。

过了几个月时间,有一天老姜无意中说起井底乡卫生院的护士说我们井底中学的学生居然有去打胎的,我回头看了钱小欢一眼,她低着头,脸上通红的。又过了一段时间钱小欢从学校里消失了,她是去了外面打工,而那个男的已经不知所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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