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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的时候我们也未能免俗的补了课,其实补课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把回家换成了留在学校里面玩。有的事情初衷是好的,但产生的作用却与初衷恰恰相反。就比如在教室里安装投影仪本来是为了多媒体教学,但井底中学的同学们却偷偷的在午自习的时候用它来看电影。我们班最喜欢看鬼片和僵尸片,里面有很多色情、暴力、血腥的场面。梁冬和夏雨都不看,夏雨觉得低俗,梁冬不看是因为夏雨不看。我大多数时候是不看的,因为我觉得那些东西幼稚,但我很无聊或者同学们反应比较大的时候我还是会抬起头来看。其他的同学们大都看得不亦乐乎。

补课那段时间周六也要上课,每三周正常放假一次。平时我们都是周五回家,周天回学校的,因为我们的家大多比较远,这样的补课制度出来后我们就只剩下周天了,不可能在周天回去又回来,所以我们干脆就不回去了。周天的时候梁冬便想着各种法子带我们出去玩,我知道他主要是为了带夏雨出去,但夏雨是不愿意跟他单独出去玩的,所以他索性就带了一帮人去。

第一次去的是一个叫“马渡口”的地方,据说那里曾经是一个渡口,不过那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现在它已经废置不用了,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通向马渡口只有那唯一的一条路,路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废弃的瓦房,据说是当年看守渡口的老人住的。小屋黄土墙,青黑瓦,和我们家的房子一样,都是顶老旧的样式,但和我们家的又不一样。我家的老屋子在村中,虽然没有人间烟火气但却充满了俗气,而这间屋子在一个像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以至于想象中它的主人也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屋子的后面是一座小山,山上种了很多的桃树,我们去的时候桃还没有成熟,都绿茵茵的挂在树上。马渡口的前面是一个挺大的水库,在微风的吹拂下阳光随着波浪翩翩起舞,几只水鸟在水面上空盘旋着,时而发出畅快的鸣叫,让我们的心情也跟着变得前所未有的畅快。走近一些,到了岸边就可以听见浪花与陆地的低声呓语,可以看到一些鱼儿在水里追逐嬉戏。这幅美景让我一时联想起好不知什么时候进入脑海里的诗,比如:桃花山上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比如,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望着水面坐在岸边完全沉醉在那样的美景里。但我的同学们已经开始忙活了,毫无疑问他们是有备而来的。路边地里偷来的半口袋洋芋拿出来了,夜里从学校附近村子里偷来的鸡拿出来了,辣椒面、香油一类的东西拿出来了,纸牌拿出来了,当然烟和酒也拿出来了,是要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夏雨非常喜欢大自然,一到风景优美的地方她就开心得像个傻子,又是跳又是笑,不时对着群山畅快的大喊,在学校里几乎见不到她这个样子。夏雨开心梁冬自然开心,他们两个都开心我也就很开心了,那个时候他们两个是我觉得最重要的人,我父亲当然也重要,不过他离我太遥远了,他的形象太抽象。我们分工合作,我和夏雨去林子里捡干柴和牛粪,火生起来了,不一会儿洋芋和烤鸡的味道也出来了,我们都吃的很多,说真的,那些东西太好吃了以至于后面的人生里竟然觉得没有比那更香的。

吃饱之后夏雨骑到一棵水边的歪脖子柳树上望着水面发青春呆去了,我简直不知道她这个小脑发育不良的人是怎么爬上那棵树去的。我跟着梁冬和其他同学一起在板栗树下面打牌,输了的就喝酒。我运气不济,一连输了好几次,酒喝了不少。这帮同学都是很慷慨的,不时有同学给我们发烟,对于烟酒我都是来者不拒的,最后不知道是烟抽多了还是酒喝多了居然晕乎乎的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学校了,他们说是梁冬把我背回去的。

梁冬原本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但为了夏雨他变得像妈妈般的细心。夏雨的生日就要到了,他一直策划着如何给她一个惊喜,最后决定去唐小兵家搞一个party,至于为什么选择唐小兵家,只是因为梁冬和小兵最臭味相投。

我们到唐小兵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那天刚刚下过一点雨,路上十分的泥泞,进了村子,那些夹杂着牛马粪便,留有牛马脚印的泥浆更是深不可测。他家住在一间比我家的瓦房更破旧更狭窄的瓦房里,因为我家瓦房土墙的颜色是黄色的,而他家瓦房土墙的颜色是暗红色的,所以虽然是同样开着大条裂缝的土墙,他家的却更显陈旧。

他的父亲去放牛了还没回来,她的母亲带着他刚上初一的妹妹和他刚会走路的侄子在家,他说他侄子的父母——他的哥哥嫂子外出打工了。我们去的时候他的妹妹在屋檐下拢着火煮猪食,看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她有些局促不安。他的母亲头发花白了,穿着青蓝色老式对襟的衣服,她佝偻着背在屋里忙来忙去的准备晚饭。对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她是欢迎的,这是一个彝族人家,是热情好客的,但她有些埋怨儿子说:要带同学来咋个都不说一声?但也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地把锅里已经煮熟得饭舀到一个盆里,又煮了一大锅的饭。然后上楼取了一块烟熏火燎的腊肉,不管我们是否爱吃,有客来,于主人来说腊肉是必不可少的待客之菜。

天色再黑一些的时候,他的父亲回来了,同样花白的头发和黝黑的皮肤以及深深的皱纹。他把牛马关进圈里之后才慢悠悠的咂着烟杆进来,看到火塘边围了一群人,他有些不知所措,有点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一样,这是小兵的同学,他的老伴忙过来解释,他这才气定神闲的也在火塘边上坐下来。他没有太多的话,只是默默的咂着烟,他每用力吸一口,那烟卷便更亮一些,然后又慢慢暗下来,他便又用力吸一口,如此往复循环。他的鞋子和裤脚也湿了,粘满了厚厚的泥浆,泥浆在热火的烘烤下冒出淡淡的白烟气,不一会儿那泥浆就被烤干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揉搓一下裤脚,泥浆便化做粉末一部分跌落到火塘边的地上,一部分飘散到空气中,也可能飘到锅上正在炒着的菜里。

我们起身帮小兵的母亲做饭,但总觉得自己搭不上手,他的母亲也总是虔诚的说:你们坐着,我整就可以了。这样的气氛总是显得有些尴尬,夏雨坐在我旁边看着跳动的火焰发呆。我知道夏雨向来不喜欢热闹的,她非常喜欢安静,她说是因为她听家里人的争吵听腻了,所以她听到吵闹声就觉得烦,就像我听到猫叫就想发火一样。夏雨后来告诉我:“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单独和一个聊得来的人谈谈心,要是没有这样可以谈心的人,那一个人待着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也是不错的选择,总之我不喜欢热闹,不喜欢很多人在一起,但梁冬喜欢,而且他总以为夏雨也喜欢。”人年轻时就是这样,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哪怕他把世界捧到你面前你也可以无动于衷,而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哪怕他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你也可以马不停蹄的追着去。

忙活了半天,饭菜终于上桌了,其他的菜我都不太记得了,那碗肉的样子却至今留在我的脑海里。那肉很肥,切成厚片,放在一个大瓷碗里头,有半碗油泡着,这让我想起了学校里那些被倒在潲水桶那些肉,它们为什么就被倒了呢?而倒下它们的人的父母吃的却是这样只有脂肪没有蛋白质的肉。那样的肉非那些重体力劳动的人是吃不下去的,果然,我们同学中谁都没有吃,只是他们两个老夫妻在吃,他们当然也张罗着让我们吃肉。小兵的父亲拿出酒来,叫我们喝酒,他们是彝族人,所以他们以酒会友,家里日常都是备得有酒的。每人倒了一杯,我的同学们在学校里也都是会喝酒的,这对他们自然不是问题,但夏雨没有在学校里喝过酒,她看着酒杯有些犹豫了。梁冬拿起我夏雨的杯子说:“我帮你喝。”夏雨夺过杯子说:“我自己喝。”她喝了一口含在嘴里一脸痛苦的看着我,我知道她喝不来,但她还是把酒咽下去了。后来她问我:酒那么难喝你们为什么还要喝?我问她“你知道喝酒与喝水的区别吗?”她说“欧阳锋说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我告诉她喝水是身体需要,喝酒是心理需要。喝水是为了清醒,喝酒是为了麻痹。

吃过饭之后,当然他们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无非是为庆祝夏雨的生日找一个地方,考虑到屋子里有些狭窄,于是我们把桌子椅搬到屋檐下,到门口去玩儿了。他们打开蛋糕点了蜡烛让夏雨许愿,夏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模仿着电视里面的人那样许了个愿。我觉得这样的庆祝方式总是带着模仿的意味,实在没有什么新意,但他们那么热情,我不想毁大家的雅兴,所以还是很配合的跟着像个傻子一样笑着。梁冬总以为夏雨许的愿跟他有关,所以后来一段时间里总是追着夏雨问她许的愿望是什么。夏雨告诉他:“当时的愿望是我想去井底之外的世界看看”这让梁冬很失望。但夏雨跟我说的是:我才没有许什么愿,鬼才相信那样那个蛋糕会保佑我去实现自己的愿望。然后要切蛋糕了,一帮人起哄着非要让梁冬握着夏雨的手去切,我也夹杂在中间言不由衷的跟着瞎起哄。夏雨几乎全程面无表情,我无法猜想她当时的心情,还是来听听她对那件事的回忆吧——“我们每人分得了一块蛋糕,但其实他们是不爱吃蛋糕的,买蛋糕无非是为了模仿和用来往人的脸上摸。不过我喜欢吃蛋糕,我不愿意把好端端的蛋糕一下子贴到别人脸上,然后滑落到地上被踩成烂泥,所以我努力躲开他们,倚靠在门边吃我的蛋糕,不经意间抬起头却发现有两双小眼睛正从门缝里盯着我,是唐小兵的妹妹和他的侄子,他们两个目不转睛的盯着我,还咽着口水,我知道他们是想吃蛋糕了。我小时候看着别人吃零食也是这样的,就静静地看着别人吃,咽着口水,想象自己在吃,于是我把门缝推开一些,把手里的蛋糕递给了他们。有个爱闹事的同学看到我没有加入他们的狂欢,立马对大家说:主角在那里呢,他们一拥而上,我被抹得面目全非。

他们抹够了,蛋糕也糟蹋得差不多了,有人提出要玩真心话大冒险,说实话我还是不想玩的,因为我知道她们什么心思。

桌上放了一个喝空了的酒瓶,他们说酒瓶的口对着谁,谁就来真心话大冒险。酒瓶转动起来了,我只希望它停下来时既不要对着我也不要对着梁冬。可现实是玩了几次之后那酒瓶口还是缓缓的指向了梁冬,他选择了大冒险,你知道大家要让他干什么吗?他们也要他亲我,他们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花样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不愿意,我真想一路跑回家或者跑回学校,可是我很快被围在人群中间了,我不能跑,不能逃,还不能拒绝。他真的亲了我,只一会儿,没有感觉,我也不希望有感觉。我不知道自己的脸当时红成了什么样子,但心里真有些难过。梁冬亲我的时候我没有闭眼,透过攒动的人头我看到小兵的父亲从门缝里往外看,看完之后感叹了一句:“现在这些学生啊,哎!”我知道他一定把我当做了轻浮的人。

那一晚我是和唐小兵的妹妹在牛圈楼上睡的,牛圈楼上充满了牛的味道,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句童谣:牛圈脏,牛圈热,牛圈楼上跳蚤多。她的床前还堆着一堆金黄的草料,就像我们家牛圈楼上那堆金黄的草料一样。她的床是那种老式的木头做的床,没有上漆,颜色很陈旧了。那一晚我没有睡好,因为她的床很硬,上面还有一些沙子,一直咯着我,而她的被子也是厚薄不一的,棉花都一坨一坨的堆在一起。那时候我想的是我以为他们不努力学习是因为他们家里不穷,显然他家里也是穷的,可是他为什么还是不努力呢?”

第二天我和夏雨都想早一些回学校,毕竟身上都是奶油,得去洗洗,可是他们还没有玩得尽兴,于是又去了另外两个同学家这才回学校,我们到学校的时候第一节晚自习已经快下课了,学校的大门锁上了,我们是从保卫室后面的矮墙上翻进去的,虽然背地里我和他们混在一起已经犯了不少的校规校纪,但翻围墙我还是第一次,心里还是有点虚的,总觉得有些不祥的预感。

我这不祥的预感果然应验了,我们走到教室门口已经能感受到里面的气氛凝重。学习委员带着其他四个男生站在讲台上,班主任阴冷着脸一言不发的坐在讲桌边,这样的气氛实在不适合进去。我们刚要往后退却被班主任叫住了:“还要去哪儿?有本事就一辈子不要回来了,这马上就要中考了,居然还集体逃课。”原来学习委员带着几个男生去网吧打游戏,也是第一节晚自习过半了才回来的。学习委员是一个男生,他和夏雨共事,但他们太没有默契了,居然造成了班长和学习委员同时带头逃课的现象,难怪把班主任气成那个样子。

我们进去了,同样站在了讲台上。年轻的班主任彻底发飙了,她说:“告诉你们,我只是一个实习老师,我实习完了就走了,你们的学习成绩怎么样,你们以后的人生怎么走关我屁事……可是我是一个老师,我就想教好你们,我怕你们后悔了找不到后悔药,可是你们呢?一帮贱皮子,简直就是不知死活,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着说着她就哭了,我见过好几个这样被气哭了的年轻女老师,可是这一刻我觉得很心疼她。我管不了你们,我不配当你们的班主任,我现在就去跟校长说这个班主任我不当了,她说完这句话捂着脸跑出了教室。

过了一会儿校长进来了,脸上带着怒意,没有人敢和他对视。他吼道:“你们这帮小杂种,告诉你们,老子走过这么多地方,见过穷的,没有见过你们这个地方这么穷的,出了名的扶贫攻坚乡,你们不努力以后喝西北风吗?去问问你爹你爷爷,那西北风能喝饱吗?我在市里看到一个地方在招聘,招聘广告的旁边还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本店不招井底人。人家为什么不招井底人啊?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个地方穷山恶水出刁民,有本事的人不多,出去杀人放火的倒是不少……不要像别人那样抱怨当今的教育制度有问题,有问题又怎么样?你们根本没有那个资格抱怨,你们所有人都要感谢这样的教育,因为它给了你们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我知道你们听人说当今的教育培养的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你们都想成为兼顾家国天下的大英雄,但你们想过没有,你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还怎么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别以为老子想管你们得很,你们以后飞鸿腾达了也不见得给老子多大的好处,你们怎么混日子,老子的工资一分都不会少。老子是担心你们以后出去了连哭的地方都找不到……”

窗外下起了雨,雨水哗啦啦的打在树叶上,打在操场上,打在楼顶上,也打在了站在讲台上的我身上。我们的教室在三楼,也就是教学楼的顶楼,教室的讲台上方开了几条裂缝,每逢下雨或者融雪,水就会沿着裂缝渗进来,那个地方长了一团青黑色的青苔,我们把它叫做“黑玫瑰”。每当老师们被黑玫瑰滴下的水淋到,我们就在下面偷笑。而此刻黑玫瑰滴下的水落到我头上,又顺着脸往下流,但是我笑不出来了,我不敢动,也不敢伸手去擦。同学们谁都不敢动,谁都不敢出声,敢于嚣张的自由移动,自由发声的是教室上空飞舞的屎壳郎、臭虫、飞蛾……到了夏天,窗户总是敞开的,这些“追光者”们便乐此不疲的挤进教室,围着灯管开心的翩翩起舞。

此刻我没有心情去观察这些小东西,我在想校长说的是真的吗?我们这里真的是最穷的吗?当时我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毕竟我到过的地方实在太少了,我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去上学的地方,在初中毕业之前我连县城都没有到过,但后来我自己也走过一些地方,觉得确实没有发现比我的家乡更穷的了。

不过当时可以确信的是我们这个地方确实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就我们村里出去打工的就有好些人进了大牢里。我家背后那家的哥三个因为合伙抢劫全都进了牢里,他们的老爹最终也没有等到见他们最后一面。他们的爹干干瘦瘦的,像一根干透了的皱皮柴棒棒。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汗褂,独自一个人在我家门口不远处的地里翻来翻去,他总是一个人,也不算孤独,毕竟他有一条忠诚的大黑狗总是陪在他的左右,他叫它大黑。他的老婆死得早,他的儿子呢出去打工了,后来犯了法,逃了回来又被抓走了,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至少在他的人生里是一去不复返了。我还记得我母亲还没有跟人跑了的时候,有一次我和父母去地里收荞麦,他把他的几只山羊赶到我们收了荞麦的地里,就坐在旁边和我们摆龙门阵了。他跟我们摆他是怎么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三个儿子带大了、摆他怎么辛辛苦苦给儿子盖房子、摆他日夜盼着抱孙子、摆那天那些警察来了他家怎么把他的儿子们带走的……他拔着老烟锅一副很豁达的样子说:管他的了,儿孙自有儿孙命。然后抬头看着天,我知道他憋住了眼泪,却没有憋住鼻涕,清鼻涕流到了他的白胡茬上,他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把鼻涕抹到了旁边的狗尾巴草上。

我们总是选艳阳高照的天去收荞麦,可是这样的天却常常下雨,那天也没有例外。刚刚还晴空万里,但转眼间乌云就遮天蔽日了,很多很多的红色蜻蜓向南飞去,它们飞得很低,差不多贴着我们的头顶飞过去的。不一会儿雷声大作,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我们钻进了油布下面,那是我们收荞麦时专门用来避雨的。在我们的招呼下,他也进了塑料布。塑料布下面很闷,还有很多小虫子,雨点打在塑料布上的声音太大了,不适合摆龙门阵,摆出来的话马上就被雨声淹没了。这样的气氛适合睡觉,雨声就是催眠的白噪声。我们快要昏昏睡去时老人说:雨停了,起来干活吧。于是我们掀开油布,糟了,老人惊呼,我的羊子进别家荞子地头去了,畜生养他这个羊子,他骂了一句。看过去他的羊子真的进了那边山头上的荞子地里。老人来不及和我们说多余的话,就拿起羊鞭追过去了。他跑得磕磕绊绊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大黑鸟扑腾扑腾的,不小心摔倒了,爬起来接着跑。我问父亲他为什么要骂自己的羊是畜生养的,那不等于骂自己就是畜生吗?父亲说自己养的东西不听话只能骂自己。老头子去世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还在大牢里。老人死了三天才被人发现,他的坟埋得像个孩子坟一样矮小。

父亲说还要有本事的人才犯得起法呢!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有本事的人还犯法,现在我懂了。因为在我们这样的地方大多数的人在还是孩子时因为无知而无所畏惧,不想好好学习,等进了社会才发现现实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憨厚老实一点人便早早的结了婚,在自己还是孩子时又有了孩子,可是老家毕竟已经不是可以长留的地方,孩子一断奶就得把孩子放在家里让老人带着,夫妻一起出去打工了。到了一定年纪,打不动工了又回来继续种地,重复他们父母的人生,继承他们父母的贫穷。那有野心有想法一点的人呢?他们不甘心呐,像王希望,他曾经是大家们眼中的天才,他小学的时候有着优异的成绩,可是进了初中,他就玩废了。后来他去工地干活了,他一直有一个绑架有钱人的理想,他说出来我们都觉得荒诞,可他却是很认真的,真的当做事业一样的仔细思量。他们会想为什么我们就是社会的底层?为什么我们就是又苦又累又穷?为什么我们的人生就成了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过不好,那别人也别想过好,那就打架吧,挣不来钱那就去抢吧……

夏雨,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校长的雄浑的声音打断了。虽然他叫的不是我的名字。他对夏雨说:没想到你也这么鼠目寸光,你以为自己是年级第一就了不起吗?告诉你外边厉害的人多了去了,你出去了什么都不算,就凭你这个成绩能考上市一中吗?在不努力你连区一中都考不上……

下课之后夏雨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我知道她一定难过的。我也难过,那时候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学习,也许每个差生的脑海里都曾经闪现过要好好学习的念头,但那种念头常常被各种各样的借口打灭了,我的借口是这都初三了来不及了就算了吧!

那之后的挺长一段时间里夏雨都不愿意跟我们出去玩,这让梁冬很郁闷。梁冬一郁闷火气就重,火气一重吧总要出事情的。

井底中学偶尔会有运动会,初一初二是篮球和广播体操比赛,初三是拔河比赛。我们初三年级有三个班级,需要通过抽签让一个班直接晋级决赛,一班成了幸运者。我们班需要和四班较量,决定谁可以晋级决赛。拔河比赛那天天气晴朗,上完上午的课我们火速的吃了饭就到操场上去等候了。梁冬是体育委员,这种事他当然是责无旁贷的,我也参加了,夏雨是拉拉队的队长。

一根镰刀把那么粗的大麻绳蜿蜒曲折的摆在操场中央,绳子中间系了一条红领巾。我们摩拳擦掌的站在绳子的一边,四班的同学摩拳擦掌的站在另一边。哨声响起,我们都全力以赴的拉着绳子,可是对方的力量不容小觑,红领巾正像蜗牛一样缓慢的爬像他们那边。夏雨站在旁边带领一帮人开始喊:一班,加油,一班,加油。他们班也不甘示弱的开始喊:东风吹,战鼓擂,我们四班怕过谁?四班四班,全国第三,打败三班,还我江山。他们的口号太过嚣张,让我们愤怒也给了我们力量,于是红领巾又开始慢慢的向我们这边移动了。呐喊助威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们班的人喊:三班,加油。就有其他班的同学挑衅似的喊:三班,减油。我是拉在后面的,有一会儿突然有人喊了一句:三班赢了。于是我们后面的就松了手,而事实上我们班还没有获胜。我们后面的松手了,但前面的还死死的拉着,只是光靠前面那几个人哪里抵挡得住呢?红领巾被一下子拉了过去,前面那几个人的手都受伤了。梁冬的手上蹭掉一大块皮,他低头看了看手上伤口然后一下子冲过去在那个喊:“三班,减油”的男生脸上砸了一拳。那个男生被打得摇摇晃晃的往后退了几步,等他站定时一抹鲜红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四班的人要冲上来帮忙,我们班人也都红了眼,要不是老师计时劝阻的话一场恶战将在操场上爆发。

因为我们班原来的班主任非常的严厉,所以我们班的学风稍微要正一些,为此其他班级是仇视我们班的,他们认为我们就是不敢和老师对抗的怂包软蛋。四班虽然赢了比赛,但有人被打了总是输了面子,所以心有不甘。那天下晚自习的时候他们班的一帮男生到我们班门口,要求我们班给他们班道歉。我们班的人当然是不愿意的,一帮人在教室门口吵吵嚷嚷的。梁冬没有说话,他站在人群后面的阳台上抽烟,一支烟完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上重重的踩了一脚后走到前面说:少废话了,要打架就直说,时间地点。对方也是一群学校里的混混,打架当然是他们很在行的了,而且他们跟一些社会上的混混有勾结,所以他们对这次的打架很自信,于是就一口答应了。

打架定在周六的晚上,打架之前有人上讲台去做煽动性的演讲,说的是什么:他们班以为我们班好欺负,这一次得好好教训一下这帮龟孙子……现在,为了生计我们可以满脸堆笑的给自己最讨厌的人端茶送水,但在当时我们眼里真的容不下一点沙子,我们把自己当做世界的中心,我们以为自己的尊严很重要,为了所谓的尊严可以决一死战。小时候我们大多为自己以后要上清华还是上北大纠结过,说自己的梦想时连国家主席都不放在眼里,动不动就要当联合国主席,可现实是小时候的自己永远无法想象出长大后的自己会有多平庸。

台上的人讲得热血沸腾,台下的人不断的拍手叫好。夏雨对梁冬说:可不可以不打。——不打不行,他们太嚣张了。——可是我不喜欢你打架。——这是最后一次。——你上次也说是最后一次。——这次是真的,不骗你。夏雨不说话了,忧郁的看着作文书。我也要去,我对梁冬说。打架是男生的事,你去干嘛?——你把我当做男生不就得了。——要是把你打毁容了,以后嫁不出去我岂不是还得对你负责。——谁要你负责?死了也不找你。——少废话,你不能去。——我就要去。梁冬做的事不管对错我都愿意跟着做。

那次打架大家都非常严肃,有一种成王败寇的感觉。我们班有战斗力的男生都参与了,没有战斗力的很自觉的不去当累赘,可惜我没有那个自知之明。除了学生还有一些社会上的混混,梁冬听说四班有人请了社会上的人来帮忙,所以他也请了几个社会上的朋友。他们提着暗藏在宿舍里的钢管去赴约,梁冬还带了一把水果刀,那刀他原本不打算用的,只是带着去做防备。他们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追了上去,我也要去,我一脸坚定的对梁冬说。这不是去玩,是去打架啊!去玩哪次没有带着你?这是打架,你跟着去找死啊!赶紧回去。他坚定的说。说完他就带着人走了,但我并没有如他所愿的回去,我跟在了他们后面。

他们到的时候四班的男生带着一些社会人士等在那里了。男生不像女生似的婆婆妈妈,简单的几句客气之后就开打了。我一直躲在不远处观望。梁冬按翻了一个男生,他骑在那个男生的肚子上,左一拳右一拳的打那个男生,看上去非常过瘾。可是他后面突然有一个男生拿着钢管向他去了,我觉得形式不妙,就在地上捡起一根钢管向着那个男生的后背砸去,那个男生掉过头向我冲来了,我被吓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个男生扬起钢管的手突然停滞在了空中,鲜红的刀尖从他的手臂上伸出来。那一刻时间似乎停止了,警报声响起,那个手臂被刺穿的男生被送去医院,我们其他人被带上带上了警车。

校长发现学生成群结队的出学校,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有人要打架,所以他就带着警察追了来。录完了口供之后那些个参与打架的校外人员被留在了派出所,我们被校长带回了学校。梁冬对校长说:杨民谣没有参与打架,她只是碰巧经过。校长问我:是这样吗?我说不是,我参与打架了。梁冬看着我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梁冬表示愿意承担所有责任,但最终所有人都被请了家长,除了我,因为我爸爸远在千里之外,他们是请不来的。

为这件事学校开了一个批斗大会,派出所的人来给我们讲了一些法律知识并且奉劝学生不要打架。那个顶着大油肚的所长声音非常洪亮,本来他说的话不用话筒已经能让全校同学听到了,但校长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还是把话筒恭恭敬敬的递到了他嘴边,他的声音顿时变得如雷贯耳,震得人耳膜都快破了。他讲完之后我们一帮打架的人被带上了主席台。学生站在前面,家长站在后面,校长耐心的给大家一一介绍我们。我看见下面的小朋友们以崇拜的目光看着我们。介绍完之后校长又给大家讲解了我们的光辉事迹,分析这件事的恶劣影响。站在台上的同学并不感觉羞耻,反而有一种洋洋得意。台上有两个人比较独特,一个是我,我是唯一一个参与打架的女生,另外一个是王希望的父亲。

王希望家就在我家后面,他的父亲是一个瘫瘫。瘫瘫总是把别人穿烂了扔了的鞋子捡回来,把鞋面用剪刀剪了扔掉,然后把鞋底绑在膝盖上,他就这样跪着走路的。其实瘫瘫可不是憨包,以前我爸爸常常这样对我说,不然的话他也就说不上媳妇儿了。虽然他的媳妇,王希望的妈是一个哑巴,可是人家好手好脚的,在农村啊不需要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表达,要吃饭得靠劳动,哑巴下得田地,上得灶堂,所以同样是抢手的货。不过最能够证明瘫瘫不是憨包的是他那聪慧过人的儿子——王希望。王希望和我一样因为家距离小学比较远,所以没有读过学前班,而是直接和那些读过学前班的同学一起上了一年级,不过与我不同的是在那个不太懂得学习的年纪他一去就考了班上第一名,而我考了倒数第一。

记忆中我妈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小时候常常有很多小孩子在下雨天或者下雪天来我家听她讲故事,王希望也常常来。我妈说出的谜语大多数时候总是王希望最先猜出来,那时候我还是常常和王希望在一起玩的。小学的时候村里的孩子都喜欢一起去一起来,小帮小帮的聚在一起,只有我和王希望喜欢独来独往。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在去上学在路上遇到了。我走在前面,王希望走在后面,我们距离很近,我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走快一些王希望就会走快一些,自己走慢一些王希望也跟着走慢一些,对此我感觉很不自在,像是被人监视了一样。于是我就在路边的草地上坐下了,想让王希望走到前面去,谁知王希望也在我身边坐下了。我伸手去抓草,王希望也伸手去抓,我折断一枝野雏菊,他也跟着折断一枝;我伸手去抹鼻涕,他也伸手去抹。我忍不住了,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生气的问。谁知王希望回答我的居然是同样一句: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烦不烦?我又说,谁知王希望也跟着说了一句:你烦不烦?说话的时候王希望就呆呆的盯着我的眼睛,这让我心里乱糟糟的,我为他莫名其妙的模仿感到生气,同时又觉得他模仿的滑稽而想笑。于是我红着脸从地上站起来,在王希望的模仿中走回了家里,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跟我讲过话。

王希望家很穷,家里几乎只剩下四面墙了,据说那叫“家徒四壁”。那四壁还是他爷爷留下来的。土墙上开着很宽的裂缝,那次地震村里其他家的房子虽然也是土房子,但都好好的,就只有他家的房子倒了一面墙。他家拿不出钱来修新房子,只能用一块油布把倒了那面墙挡住。到了秋天,就在王希望因为迷茫和苦闷而彻夜未眠,坐着抽烟的时候,他的父母听到了风把油布吹得哗哗响的声音。这个时节荞麦已经熟透了,被白天的大太阳一晒,那荞麦变得干干脆脆的,给风一吹就会犀利刷拉的往下掉。荞麦粒那么小,又是红土的颜色,掉下去可就捡不回来,那荞麦是要收起来等到那些外地人开车来买的,卖得的钱就是王希望下学期的生活费,虽然学校里提供了三餐,但通常父母还是会每周给孩子二十块钱,别人家的孩子有,他们当然也不愿意亏待自己家的孩子。于是他们摸黑起了床,月光很亮,月光下的事物啊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的。哑巴打了一盆水,放到磨刀石旁边,瘫瘫拿起月牙一样的镰刀霍霍的磨着,磨完了对着月光一看,锋利的刀刃反射出月亮明晃晃的冷光。

走吧,他娘。他说。

于是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在地上晃动着,他们到了荞麦地里,开始抢收荞麦,抢收他们的希望,他们的身体是疲惫的,但他们的内心是甜蜜的。

王希望的妈四十多岁才生下他,所以他成了农村十分罕见的独生子。他的父母过怕了这穷苦日子,心里想着有孩子就是有了希望,就有了翻身的机会,所以给他取名叫“希望”,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希望更能够带给人动力呢?就像夏雨给她的父母带来了无穷的动力一样,王希望同样给他残疾的父母带来了无穷的动力,当他们在这种希望的动力下去劳作的时候,再苦再累他们的心里也是甜的。

和夏雨的哥哥姐姐一样,王希望小学的时候成绩很好,但到了初中就莫名其妙的误入歧途了。虽然此时他的成绩已经到了中下游,但是那些老师们估计是能察觉到这个孩子天生的聪慧的,所以对他总是多一些鼓励和关照,不过这些都没有让他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到学习上。王希望的家里也穷啊,估计比夏雨家还穷。夏雨的父母是从她拿回的成绩单上找到希望的,而王希望的父亲则是从家长会上找到希望的。无论家里怎么忙,无论王希望怎样不希望他的瘫瘫父亲在同学老师们面前出现、无论瘫瘫怎样行动不便,无论去学校的路是怎样的山高水长,无论天气的阴晴雨雪,王希望的父亲都不愿意错过任何一次家长会。是的,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从槐花村去井底镇的路是很难走的,好手好脚的人也要走好几个小时,不知道王希望的瘫瘫爹要走多久,但每当家长会的时候他总是最先到达学校的。他上楼梯的时候很不方便,得用手帮忙,所以他其实是趴上楼的,他趴楼梯的时候表情和动作都像极了拉萨街头虔诚的朝圣者。他要一直趴到三楼我们的教室里是才长长的喘几口气,然后跪在地上抽着烟,静静地等待家长会的开始。因为我们的凳子比较高,没有别人的帮助他是坐不上去的,而他的儿子王希望每当开家长会的时候便拉被子捂住头,不愿意出来见人,更不会来帮他的爹坐到凳子上,所以家长会开始以后他也是跪在地上的,不过他听得很认真认,生怕错过老师讲的任何一句话,这可比他的儿子听课要认真多了。大多数的家长一散会就走了,有的是家远,担心再耽搁的话不能在天黑之前走到家,家近一点的呢总还想着回家去做点什么,打筐猪草,背箩松毛都是可以的。但王希望的爹不同,等别的家长都走了,老师还在讲台上整理一些要求家长签的资料的时候,他总是要跪着走到老师面前一脸虔诚的问:老师,我家王希望咋个样?

老师看到他这幅样子没有不动容的,虽然那时候王希望成绩已经明显下滑了,可还是安慰他说:你家王希望啊聪明得很,只要他好好学习啊肯定是前几名,就是调皮了些。每当听到这样的话,瘫瘫便舒展开深深的皱纹,露出因抽烟喝茶而变得黑漆漆的牙齿会心一笑,是啊,没有什么能比希望更能够给人带来快乐了。老师的话让再次对自己的儿子充满了希望,哪怕这种希望只是他一厢情愿的。

直到这一次打架,瘫瘫才重新认识了他的儿子,他才来的时候一见到王希望就扬起拐棍要打,但被校长阻止了。现在他就跪在儿子的身后,脸色非常难看。

我爸爸没有来,但校长打电话告诉了他这件事。批斗大会那天晚上他就打电话给我了。在电话里他说:“你的事校长都跟我说了,你也是这么大的的人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都不知道吗?我苦钱是供你读书,不是供你在学校里混日子的……”人到中年话就是多,他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了,我听得很烦。我说:“你说得轻松,那当初我爷爷不也是让你好好读书吗?你还念了两个初三都没有考上高中,你自己当初是什么样的难道你忘了?”他说:“我就是当初不听你爷爷的话,所以现在过得这么辛苦。我后悔了,可是有后悔药吗?我跟你说这么多就是怕你将来也后悔啊!”我说:“等后悔了再说吧,我要睡了。”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我不愿意听他的话,我觉得他不过是无数个庸庸碌碌、懂得很多大道理却依旧一事无成的大人中的一个。我真是想不通这些大人为什么自己做不到的事却要要求别人去做,还振振有词的说:“我就犯错了,你不能再犯错。”

那时候我觉得大人的思维是那么不可理喻,就拿扶贫攻坚这件事来说吧!新闻上时常报道说一些落后地区是怎样飞速发展的,后来我走过一些地方也确实发现中国是飞速发展了,但在当时,无论新闻上怎么说得美丽动听,可我家乡那副穷像从来就没有变过。那些官员们呐可真是尽职尽责,他们开着车到乡上的各个村里去实地考察,研究如何脱贫攻坚,研究如何发展产业,他们的小汽车开到了我们村的口的广场上,也算不上什么广场,就是一块平地,土被踩得实了,过年的时候一帮孩子会在那里玩气球。他们从车上下来,围着那个方形的场地转了几圈,社长听说他们来了,赶忙凑上去说:领导们,我带你们去地里看看,去到处看看,你们知识多,懂得多,才知道该种些什么,该怎么种,我们这些老农民啊,大字不识一个,狗屁不通,只能老祖宗种啥我们就种啥。那个秃顶圆肚子的领导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使劲的用那只乌黑发亮大皮鞋踩灭了。他说:不是我说啊,你们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怕是种啥啥不行,哥几个咱们走吧。于是他们的车开走了,搅起来的黄灰久久不能平息。年过半百的老社长抹了抹胡茬上的清鼻涕,愤愤的说:扶你妈的贫,攻你妈的坚,你爹那个屌才种啥啥不行呢,种啥啥不行,那老子祖祖辈辈是咋过活的?有几个背着花娄要去楼松毛的女人凑上来问:咋说啊?社长怒气未消:咋说,咋说,这天上还能掉馅饼啊?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几个女人走远了,还小声的议论着:好像是扶贫办的人,给怕是又来了啥子扶贫的东西,不想叫多的人知道,免得他不好分啊!哎呀,管他的了,顶多也就是一袋米,你看去年不就才一件绿大衣嘛!好像说上头给了十件,我们家还老爷爷得了一件咧,厚倒是厚实,就是太重了,他那个八十岁的老骨头哪里撑得住那重的衣裳嘛!

村官们用艰苦奋斗陪着我们一贫如洗,所以我总觉得大人们都在自欺欺人。那时候我几乎鄙视或者仇视所有的大人,至少是我遇到过的大人,除了街上那个酒坊的女主人。酒香不怕巷子深。她家一开门,整条街都弥漫在酒香里,店主是一个穿着旗袍,白得发光化着淡妆的女人,据说有五十岁了,不过还是二十岁的身材和容貌。她的存在对整条街的男人都是个诱惑,她非常的优雅,简直就是这里的阳春白雪,那时候她简直是我的偶像。大家叫她刘嫂。后来村里有个老人请我帮忙打酒,我有幸进了那个酒坊。刘嫂穿着和她的工人一样的粗布衣服在帮着酿酒,我才知道她光鲜亮丽的背后也是汗流浃背的。跟崇拜的人相处时我总是非常紧张,能把脸都涨红那种,但我还是努力保持镇定跟她说:您这酒坊一定很挣钱吧,她豪放的笑着跟我说:丫头,你还小,有些事情呐只是看起来容易,你只看来这里买酒的人多,但你不知道这买粮食啊,招工人啊都是要钱的,算下来也挣不到多少钱。

我们其他的参与者被记了大过,外加一千字的检讨。但梁冬被记过的次数太多了,所以他将要被开除。得知这一消息之后我心里空荡荡的,我并不是为他不能再上学难过,我只是为他要离开而难过。

梁冬不声不响的走了,没有和大家告别,只是在夏雨书里夹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再见了,最最爱的同桌。夏雨看完之后就趴在桌子上哭了,那是她第一次为梁冬流眼泪,如果梁冬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我和梁冬也是同桌,可是他没有和我告别,其实和我们做过同桌的人其实不少,然而可以获得同桌这个称号的却往往只有一两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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