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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和梁冬这一别就不知何年何月再见了,可是万万没想到三个星期之后我又见到了他。
其实要求不允许体罚学生,要求必须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政策早就有了,只是在我们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什么政策都很晚才到达,等政策真正落实就需要更长一段时间了。不过这样的政策还是来了,而且很强硬。政府要求学生必须完成九年义务教育,这可实在为难了乡村的老师,尤其是我们井底中学的老师。那段时间校长忙得焦头烂额,他和副校长开着车走村串巷的到处去“回收”辍学的学生,还没修路的村子他们就得走着路去。我们校长和副校长绝对都是有识之士,他们常痛心疾首的感叹:“当今的教育是富人的教育”,他们上下求索,探索农村教育的路在何方却苦于找不到出路。原来那些被他们赶走的学生,比如梁冬,他们得亲自上门去请回来。那些外出打工的也要想尽各种办法把他们叫回来,其实他们大多是不愿意回来的,老师只能不断地去给他们的家里人做思想工作,不断的打电话去给学生做思想工作,实在劝不回来的就只能威胁了,老师们说:“要是学生不回来把初中读完,那父母就得去坐牢。”这句话稍微要管用一些。至于那些已经结婚生孩子的呢实在没办法了,不强求他们回来上课,只要求他们去参加中考。
班上一下子多了一帮奇奇怪怪的人,他们的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他们的衣服大洞小眼的,他们的耳朵上吊着大圈圈,据说那叫做时髦。这些都是以前辍学的同学,他们万分不情愿的被请了回来,他们不着边际的跟我们描绘着井底之外的花花世界,他们不负责任的跟我们吹嘘着他们比电影情节还要精彩的经历。我十分讨厌他们牛逼哄哄的说话语气,但没办法,我还是忍不住去听。我们村里那个小学跟我一个班的刘富富也被请来了。刘富富是家里唯一的男娃,所以他父母对他寄予了厚望。他的两个姐姐都没有送去读书,唯独送他去读书了。谁知他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老师教他读拼音aoe,他读出来却变成了挖窝窝。开家长会的时候刘富富的爹问老师他儿子表现得怎么样,老师讽刺的说:你家儿子啊机灵得很,人有七窍,他已经通了六窍,只剩下一窍不通了。刘富富的爹高兴得不得了,回来向村里人吹嘘了好久。可是后来刘富富拿回的成绩单让他爹彻底失望了,只能让他回来放牛。他终日与牛打交道,到现在还说不清楚话。说实话,他读书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放牛的时间,这一点老师也知道,不过他还得到教室里陪我们坐着。
我和夏雨一直期盼着朵朵也能回来,但她最终也没有回来了,她的父亲因为中风不久后去世了,她的母亲已经到了花甲之年,让她的母亲去坐牢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威胁不到她。
老师们对这帮请回来的同学只有一个要求。——上课不要讲话影响课堂纪律,可就这一个简单的要求他们也常常做不到。我们的历史老师是个正直的人,他实在受不了有两个被请回来的男生一直肆无忌惮的聊天,于是他发飙了。滚出去,他指着那两个男生说。那两个男生东张西望的看着周围的同学。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们两个。那两个男生的站了起来。我让你们滚出去,历史老师再次强调自己的要求。那两个男生一副非常愤怒而不敢发作的样子走了出去。上晚自习的时候那两个男生消失了,校长来查晚自习的时候问他们两个去哪儿了,后面有同学说他们两个回家了,说是不读书了,读不起。这下可急坏了校长,这好不容易请回来的人又走了,他还得去请。
第二天一早校长就去了,那两个男生家在不同的村里,他只能一个一个的去找。但那两个男生似乎是商量好了的,他们说要回来也可以,但必须要历史老师亲自去道歉。校长只能回来找历史老师商量,我有幸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历史老师非常气愤地说:现在这些学生打不能打,骂不能骂,都是些一无所有见识短浅的农村娃还自以为是天之骄子。说什么我也不会去向他们道歉的。——为了保全大局你还是去吧!义务教育必须完成啊!——校长,你醒醒吧,我们这不是在教书育人,我们是在为虎作伥。把他们叫回来他们就能学到丁点儿知识吗?他们只会给学校添乱,我们不配当老师,我们没有能力改变他们了,我们是在误人子弟啊,校长你把我给开除了吧!这个老师我当不起了。校长也变得情绪激动起来,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政策摆在那里,不去做行吗?我得为整个学校的发展考虑啊!就算把你我都下了,那学校的教育就能办好了吗?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校长又心平气和的对历史老师说:“小李啊,你是一个难得的好老师,我理解你的心情,请你相信我,井底中学的教育不会一直这个样子的。为了这个学校,你就先委屈一下,去给他们道个歉行吗?”历史老师沉重的点点头。
井底中学时不时会有上面的领导来视察教学工作。每次领导到来之前我们学校都要进行一次大扫除,我很喜欢这样的大扫除,因为大扫除的时候就不用上课了,一扫就是大半天。宿舍每层楼都有一个卫生间,但因为施工者偷工减料,卫生间其实不能使用,所以总是锁着的。门口堆满了臭哄哄的屎尿,那是喝醉了的人干的,当然也有些是尿急或者屎急的人干的。每次有大检查那里都是重点打扫对象,一栋楼的女生一起去扫,大家咒骂着:哪个孙子屙的,真他妈的没素质。那些屙了的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跟着出口成脏的骂。每次清扫都要骂,但依旧有人屙在那里。
眼看着领导要来的的日期越来越近了,卫生工作是做了一遍又一遍了,但学生的仪容仪表却不伦不类。班主任和校长一再央求班上的同学把他们各种颜色的头发染回黑色,央求男生们把长头发剪短。那时候梁冬长发齐脖,他似乎非常喜欢自己的长头发,我也觉得他这个样子好像也挺好看,怎奈校长居然让他负责把班上那些头发不合规定的同学带到理发店去把头发弄好,这让他很难过。他在班上是很有威信的,尤其是在那些坏学生当中他的话说一不二,所以他确实有能力把他们带去理发,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把头发剪了,所以一整天都郁郁寡欢的。晚自习课间的时候我跟他说:其实短头发更好看。——真的吗?他一脸怀疑的问。真的啊,我点点头说。那你怎么不去剪了?——我是女生——现在男女平等啊!——那我剪了你就去剪吗?——可以啊,咱俩去剃光头,敢不敢?——怎么不敢,你敢我就敢。
第二天梁冬带着一帮人前往镇上唯一的一家理发店时我也跟去了,为了给带去的同学做榜样他最先坐到剪头发的椅子上。剃光头,我对理发小哥说。那个小哥一脸狐疑的看着我。梁冬抬起头来撩开遮着眼睛的头发说:玩真的?——当然咯,君无戏言啊!——要是我剃了你不剃怎么办?——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个,好像没有。剃光头,他转向理发师说。梁冬剃完之后我就坐上去了,我说剃光头的时候透过镜子我看到理发师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在一起久了的人是会有些相似的,比如我和夏雨。我们两个都留着齐脖的学生头,衣服是一起买的同款,身高体型也差不多,所以经常有人看着我的背影喊着夏雨的名字。不过这次之后我终于有了明显区别于她的特征——光头。等我也剃完之后我和梁冬对望了一眼然后两个人都捧腹大笑了,足足笑了有半个小时。我们进入教室时班上的同学大都笑着闹着为我们的勇气鼓起了掌。我坐下去之后夏雨转过头来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没有啊,仔细看看姐这个样子是不是更帅?我捧着她肉嘟嘟的脸说。她摇摇头说:帅得不可救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