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

那天我结清台球室的账，预感到自己即将和睡在门旁边的七十岁大爷抢地盘，便一脸惆怅地站丁程鑫旁边问，“啊说真的，上哪能整点钱去。”丁程鑫颇为风骚地靠在桌子上，上下打量我，“又缺钱了？”“要钱还是简单的，你找一条能把你蛋的形状勒出来的裤子，然后就能上班了。”我面色一变，我自然不是个脸皮薄的人，但在某些时刻保留着一点固执的尊严，怎么说我前十几年也是个暴发户大少爷，我们暴发户家庭有自己的价值追求，其中一条就是不能给人我说，“我不卖丁程鑫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弯下腰对准球推了一杆，做示范一样露出他被紧身牛仔裤包裹得很完美的屁股，“在这里多了。”

第二天我便跟着丁程鑫上街去，我大概不是他带过来的第一位，那些斜靠在电线杆边上的没拿正眼看我，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我一咬牙，便开始讨自己的生活。最开始我完全没有经验，只能吃点冷风。这实在不能怪我，那些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我怎么跟上去？再者我比丁程鑫他们都要瘦小，常年不运动，到时候翻个身把我命给断送在那了可不合衬，我总还是要回家继承家产的。我由此埋怨丁程鑫，“程鑫哥给的衣服真是，就没有什么符合我气质的东西啊？”毕竟我穿丁程鑫的裤子足足卷了两次裤腿，走起路来趔趔趄趄。丁程鑫身后那个瘦瘦的卷发男冷笑，“那你去找叶安妮啊。”一提到叶安妮，后面的人都发出慢悠悠的笑声来，仿佛叶安妮是什么心知肚明的笑话。我暗地里对那个男的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把他翻来覆去骂了几轮，狗日的东西，装模作样对着你爷爷耍什么威风？

*原先我以为叶安妮是个半疯（大多数被排挤的人都有点智力缺陷），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叶安妮四肢健全，头脑正常，甚至拥有那种长期坚持锻炼的好身材，见到他那会儿我作为男人的胜负欲又再次燃起，情不自禁地挺起背来，想显得高大一些。他们在背地里拿叶安妮当笑话，纯粹因为他在贫民区当美国人。下水道街区的站街男穿得很像，高领紧身毛衣，长的喇叭牛仔裤还有一双带跟皮鞋，这就算营业执照了。叶安妮不一样，他偶尔会穿着黑色的紧身裤和豹纹外套出来，更偶尔，穿西装，肩膀衬得正正好，鞋子是牛筋底的，鞋面也很硬挺，只是稍微有点旧了。他也不用走过路能香飘五米的古龙水，是偏淡的木质香，交错一点苦杏仁的味道。

他住在我工作地附近的一栋危房，五楼。楼道里的灯早就不会亮了，常年照不到阳光，楼梯拐角处散发出很浓的尿骚味。那几天我再次被人赶，从二十元一晚的廉价公寓里出来流落街头，对着丁程鑫的裤腿管一顿痛哭，于是被安置进叶安妮家里。我心情大好，一边顺着楼梯往上走，一边学着男高音练声，试图唤醒声控灯。丁程鑫回过头来叫我省省力气，到四楼再叫，那儿的灯是他新换上去的。

叶安妮开门的时候我就想哭了，可能是因为他房子里的灯偏暖黄，他一开门，背后便浮现出一圈虚幻的光晕，显得叶安妮神性十足，我差点想跪下给面前的两个人磕个响头喊句再生父母。彼时叶安妮正在与丁程鑫交谈，他并未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感到意外。我便打量起他的房子来——我在他家里再次勾起了对往昔生活的怀念，这种处处彰显着“有点小钱”的风格和我家如出一辙。黑色的布艺沙发，临墙的置物架上放着简易的黑胶唱片机和几个燃烧完了的香薰蜡烛，甚至还空出一块区域放他的电子琴。看得出叶安妮并不是爱整理的人，那些灰的白的装饰品表面上煞有其事，实则乱糟糟地堆在桌子上，稍显整洁的区域放着还没喝完的美式以及一本倒扣在桌上的书。由于我高中大学都是买进去的，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讲，只能简明意赅地发表我的观点：“我操。”

为了对来之不易的居所表示尊重，我向叶安妮展示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叶安妮起得晚，一听到他扭开房门，我就从沙发上起身，靠在沙发背上和他说早安，顺带电眼攻势一个。叶安妮彼时睡得模模糊糊，顶着个黑色发箍，穿他那件领口洗到变形的黑T恤，慢吞吞地和我说早。我并非喜欢观察人，不过对叶安妮怀揣了几分好奇。我发现叶安妮还没睡醒的时候行动力会下降到原先的百分之五十，积攒下来的能则转变为他发出声音的动静，叶安妮不管是拿杯子还是关门，总比别人更响一些。就连刷牙的动静也比别人大，能听见洗手间哗啦啦传出来的水流声。总得来说，我没想过叶安妮是这种有点笨的类型。他那股拿腔拿调的美国人气息，只偶尔地出现在他穿得人模人样的时刻。

彼时我已经猜到叶安妮出现在此处多半出于家道中落，但没想到这般惨烈。放宽要求来说，叶安妮的确是个美国人，在美国读过几年书，后来又回韩国，他爸资金运转不过来，欠了一屁股债宣布破产，当天晚上就从八楼跳下去。叶安妮家的房子车子全部用来抵债，没过几天就从江南区搬了出来。很显然的是，叶安妮家里那些看上去别致的小瓷器，几乎没有成对的了，上边有着磕磕碰碰留下的缺口。那天我洗完头发，趴开腿摆好架势，就要对着吹风机一顿吹，发现吹风机的热风功能也早就破掉。我拿着吹风机问叶安妮，原以为他脸上会流露出一些羞赧，结果叶安妮十分坦然地说，“你虚着按热风键，上下晃动一会，可能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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