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暮,天色昏沉,敲开师尊的房门时,那颗心始终悬挂在高枝上。师尊的眼眸常像一池清泉,明澈淡然,倘若世间真有仙人,也定会有这样一双无欲无求的眼,而今,我竟见到一抹笑意从那眼底徐徐浮现,烛火映照在他眸中,将浅藏的欣喜勾勒完全。师尊入山二十载有余,唯有我,得见这样的笑颜,只我一人。我从未如此贪婪地想留住这份温情,妄图索求再多一分,尽然它转瞬即逝,既漫长亦短暂。
丹桂馥郁,攀折几支,摘花洗净,拿瓷罐盛好,师尊吃茶时,就能饮下它的芬芳;书卷要适时曝晒,免得受潮生虫;门前梧桐叶落纷乱,清扫要及时;师尊喜静,凡无故烦扰者,要一概赶走不见。
上元节将近,师尊除妖已去了三旬,整日冷冷清清,以至雪也化不开了。读书习剑不似先前那般勤恳,余下的个把时辰,从心守在山门前,等到月沉不见底,才回到房中,勉强入睡。
师兄说要下山采买,问我师尊可需何物,见我没精打采地摇头叹气,知我应是思念师尊了,于是言语附和着,邀我下山走走,权当散心。先前师尊为我置办的冬衣尺寸正好,棉絮用得足,下山来,浑身暖暖和和。
山下人来人往,热闹一片,珠围翠绕,车水马龙,是世间妖物也忌惮的繁盛。此刻,师尊又在何方呢,可是被什么琐事牵绊了手脚,为何还不归家呢?这精巧的点心师尊也做得来;这青色的美玉刚好与师尊的剑穗相配;这诗句雕琢太过,全不似师尊写的浑然天成;这匹布若裁制成衣,师尊穿着定然比之好看百倍。师尊的手那么修长,端起这杯盏,可远胜画中仙。
……师尊,你从未留我一人这样久的,我的剑术都生疏了,你回来时可不要怪我懒惰。
其实师尊离开山门也不过整月而已,头两日倒是自在,玩心大起,也不觉光阴飞流,等到后来,心里竟空空落落的,一天要掰成数十天来算。
师兄?方才明明还在这儿的,怎会转瞬间没了影。我回过神来,惊觉这是与师兄走散了,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声,众人围拢在走索吐火的戏子摊前,赞叹连连。我费力推挤开一条缝隙,却被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揪起衣领扔了出去。
只听吵嚷中,那大汉喝道:“小杂种,偷了主家公子的钱,竟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让我好找!”说着便要张手夺走我腰间缀挂的荷包。
我紧拽拉扯着,忽地没了主意,张惶高声道:“你唬人,我根本不认得你,更不知你家公子是谁,这荷包明明是我师尊的,凭什么给你。”
我仰着头,四下张望,呼喊着不知何处的师兄,恰有人低语了句:“当是那陵云山的弟子。”
这大汉听闻,手上使力,将我摔至街心,啐一口,又抬脚往我腹下狠踩去,“管你哪个山,胆敢私盗银子,打死都不过。”怒目之下,再也无人蹦出半字。
我吃痛地去扒那满是泥污的毡靴,咬牙吐道:“张口闭口就来,你可有凭据?”大汉钳住我衣襟,一掌劈在肩颈,扛起我来阔步前行道:“要什么凭据,乳臭未干的小崽子,拿去官府看你如何说清!”这一掌实在太痛,震得我两眼发昏,只觉得天旋地转,路也不清,一恍惚,猝然间身前竟又多了个低矮的影子。
“把锦袋里的银两分分,找人将这小子卖了,价钱不论。”
卖了……他们要卖我……我耳中急促嗡鸣,猛地挣扎起来,啃在大汉小臂上,咬死了不松口。他二人见状,又向我脸上砸了几拳,不消说,定是整片青紫了,眼下也顾不得,在被甩下来的一刹,抄起地上青石,乱扔乱砸,扯着嗓子,嘶哑着哭号,半跪半爬,终是呼来几人,却都不过伫立一旁,侧目私语。大抵是得手了满袋银钱,也或是被众人紧盯而下手不得,我挂着一脸血污横冲直撞,竟逃了出来。
我不敢驻足,喃喃着师尊,漫无目的地跑,无意跌进一座道观中。这道观荒无人迹,尘垢积得极重,柱上字迹剥落殆尽,似是废弃已久,一尊破败的石像,辨不出样貌,供桌上香炉倾翻,香灰铺了半边。这才知,此地是何其偏僻之处。我贴着石像身后,蜷缩成一团,用冬衣的袖口蹭眼里的血,但全然抹不净,泪水流淌时,又搅得脸颊生疼。苦水咽不下,只催动身体阵阵发颤。师尊,好疼好冷,我闭上眼,再睁开时能不能见到你,如此想着,那双眼就像糊了湿漉漉的土块,自作主张不肯抬起。





